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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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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
“嘿,Riccio,完事了记得给我打个电话啊。”布鲁诺敲了两下方向盘,像个操心的老爹。
我的右胳膊在两周前那场德比赛上被兹拉坦那个混球铲伤了。他是那种会把仇记上一百年的疯子,我发誓。所以现在我连个破钥匙都拧不动,只能靠布鲁诺这个球队万事通接送我。
下车前我瞥了他一眼,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无奈吧,大概。他还是把我当个孩子看。可我都二十岁了,真真切切的二开头了,说出来都怪别扭的。以前我总觉得人一过十九,时间就该往回倒了——十八、十七……回到那些脑子不太灵光但至少没这么多烦心事的日子。
不过,去他的吧。人不能老这么矫情兮兮的。我也没再多想,直挺挺地往餐厅门口走去了。那地方挺装的,门口站着个打扮得像企鹅一样的傻瓜在那儿拦人。
迎宾小哥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用那种公事公办的腔调问:"请问预约的是?"
“何塞普·瓜迪奥拉。”我一本正经地说。
他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变得特恭敬,特殷勤。他把我往里带,像是牵着一条贵宾犬。
这家餐厅一点都不意大利。没有格子桌布,没有吊着的火腿,没有老歌。地方倒是挺漂亮的,很宽敞,但特冷清,干干净净的,像个实验室。白的、浅灰的铺了一整墙。说是餐厅,其实更像个只展不卖的现代画廊,那种让你觉得自己是个文化白痴的地方。
墙上也确实挂着几幅画,不太好形容,全是黑的、白的、金的,几道笔刷糊上去就算完事了的那种。我敢打赌,如果十岁的法布雷加斯画出来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没人会给他五欧分。
我隔老远就看见他了——Pep。瓜队。巴萨B队的主教练,那个现任的、还在任的。
他坐在靠窗那桌,那种特别正式、特适合两个成年人谈前途或者分手的方桌。
他一只手托着下巴看酒单,姿势活像个在画廊里等恋人的诗人。他和我上次见他时没什么两样。真的,一点都没变。脸还是那么瘦,寸头,胡渣,一副知性又有点忧郁的样子。
我走过去。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站起来说:“Lanni,久违了。”
我们握了手(当然,我用的是那只没被伊布废掉的手)。
他的手掌还是老样子,干燥、温暖,像张特别耐用的羊皮纸。可他眼神里那股慈祥劲儿,说真的,让我不大自在。
那感觉就像你成年后第一次回小学,老师看你长高了、换声了、顶着个发胶头进教室,然后不自觉地朝你笑的那种表情。好像在想:"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孩子吗?"
我挺不擅长应付这种眼神的。所以我也没多嘴。侍者拉开椅子,我就坐下了,规规矩矩的。
“你想喝点什么?今天你做主。”他说着把酒单轻轻推过来。
我不是那种一看到酒单就眼冒金星的菜鸟了,至少不再是了。我按习惯点了酒,也没挑最便宜的,毕竟我还记得规矩。可我能感觉到佩普一直在看我,用那种——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感慨的目光。那目光让我浑身不舒服,老实说,挺诡异的。
“我们六年没见了,Lanni。”他说。
“Pep,你跟六年前一个样。”我抬头看他,那话几乎是下意识说出口的。
他笑了,不是那种假模假样应付式的笑,而是那种淡淡的、但你能感觉到是真心实意的笑。这反而让我更加紧张了。
“你变了不少。是好事,别误会。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才13岁,对吧?13岁的队长。”
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就愣住了。
那些话让我有些恍惚,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一堆我以为已经忘记的画面:1997年我刚进拉玛西亚的时候,他还是一线队的队长。那种光是站在场边看着他训练,腿都会不自觉发紧的人物。他不太爱发号施令,走路也不急不慢,可你就是能感觉到他在那儿。你也知道他看到你了。
那段时间克鲁伊夫刚走。他是把佩普提拔到一线队的人,也是佩普最崇拜的偶像,没有之一。那一年整个俱乐部的气氛都变了,所有人都感觉得到。
佩普是2001年离开的,不是被赶的,他自己走的。理由各种说法都有——伤病太多啦,理念不合啦,被冷落啦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我一直觉得他是那种人——那种一旦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就会扔下所有东西去找出口的人。他想走,他就真的走了。
他离开的那个赛季,大概是快结束前两个月吧,他在诺坎普开了场新闻发布会。挺正式的那种。有没有情绪?当然有。满怀深情?也许吧,反正场面安静得要命。
他一个人坐在麦克风前,孤零零的,身边一个俱乐部高层都没有。你要知道,加斯帕特那老狐狸平时可爱凑热闹了,这回却突然"因故缺席"。真是太合适了,像他那种人,来的话反倒煞风景。一群虚伪的混蛋。
我那天还被库卡叫去,代表球队给他送上祝福和一束傻乎乎的花。黄的,紫的,包装纸还带金边的那种。
他接过花,冲我笑了笑,然后像往常一样,伸手摸了摸我头。佩普就那样,特别爱摸头。
我看着他,也懒得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了:“Pep,卡莱斯已经告诉我了。他们在跟俱乐部抗议,不想让穆里尼奥接里杰卡尔德的班。所有人都觉得你更合适。如果你来米兰只是想让我回去,帮你讲两句好话……说真的,你直接打个电话就行了。”
佩普慢悠悠地摇了摇头。
“Lanni,”他说,“我从来没把你当筹码。从来没有。我这次来,是想听听你的建议。”
他停了一下,语气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让人想掐死他的冷静,"是关于梅西的。"
我皱了皱眉头,本能反应,没绷住。
“你要是最近还有看新闻,”他说着,两只手在桌面上轻轻一摊,“大概也知道球队现在的纪律出了问题,团结也出了问题。”
我有些轻蔑地笑了:“里杰卡尔德管不住更衣室,那是他自己的水平问题。媒体倒巴不得把所有责任都扣在小罗头上。”
佩普听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种“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叹气。他没有反驳,只是稍稍抬了抬眉。
“弗兰克的性格确实是一方面。”他说,“但你也知道,罗纳尔迪尼奥的夜生活早就越过了‘放松’的范畴。自从06年欧冠之后,他就再没踢过一场像样的球了。他变得封闭,不服从管理,德科也是。我说得直接一些,请原谅,他们已经不适合留在巴萨了。”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然后补了一句。
“但梅西——他不这么觉得。前几天他因为这件事和俱乐部吵了一架。他不准任何人动他们。”
“他们关系一直都好。”我靠在椅背上,换了个更懒的坐姿,好让自己表现得满不在乎。“莱奥刚上来的时候,是小罗一直罩着他。我不觉得那有什么问题。”
佩普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是个好人,”他说,声音有些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也是个好前辈。但他已经不是一个好球员了。他正在影响梅西,也在带坏更衣室的风气。这是事实,Lanni,不管梅西愿不愿意承认。”
“我不觉得莱奥会被他带坏,卡莱斯跟我说,他最近一直在帮着维持更衣室的秩序。他不是什么需要别人保护的小孩子了。”
“他才20岁。”佩普看着我,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指望一个20岁的孩子去挽救一间快要裂开的更衣室吗?”
我没立刻说话,只是盯着盘子里那条该死的鱼出神了一秒。它的那只眼睛好像也在盯着我,问我"你到底站哪边啊?"。然后我叹了口气,不是那种矫情的、长长的哀叹,而是那种你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好反驳的时候自然泄出来的气。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着耸了下肩,“可我没当过教练,我不知道。这种事不是球员能拍脑袋说清的。你到底想听我什么建议?”
佩普没立刻接话。他的目光稳得很,就那么看着我,一眨不眨。
"我想知道,"他说,语气极轻,"怎么和梅西相处,让他信任我。除了作为教练……也作为朋友。"
*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什……什么?”
“别装了,”我说,“Pep都跟我说了。你下赛季也打算回去了吧。你个混球。”
“也?什么意思,你……你也要回去?”皮克的声音一下抬高了八度,“拜托,我是在俱乐部没拿到稳定的首发位置才考虑回去的。你在米兰踢的好好的,回去图什么?你疯了吗?真的疯了?”
“当然是受瓜队之命于危难之间,回去拯救宇宙豪门巴塞罗那。”
“你有病。”他秒回,毫不犹豫,“你以为巴萨就差你一个人?”
“真差。”我压低了声音,装出那种间谍电影里的腔调,“Pep亲口说的,非我不可。他还说你就是个替补。”
“放屁。”
“他还打算给我个官当。”
“……啥官?”
“副队。”我故意拖长了音调,让这两个字听起来尤其欠揍。
电话那头顿了一秒。像暴风雨前海面上的死寂。
然后,是皮克爆炸性的怒吼:“副队???????”
我把手机稍微拿远了点。他开始碎碎念,听起来像是在房间里原地暴走,一边走一边把自己头发当杂草薅。典型的杰拉德式发疯。我几乎能想象到他那副样子——两米高的身体像只发怒的熊一样乱窜。
“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我没有官当?!我明明答应得超快啊!我还发誓要当他的穆斯克特兵!!我那么忠诚!那么单纯!那么热血!!天哪,我恨你,臭鼬!我恨死你了!”
我懒得搭理他那些幼稚的发作,等他嚎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然后靠回转椅,望向窗外粉紫色的天空。米兰的黄昏总是那么该死的美,美得让人想哭,但我当然不会真的哭。那太蠢了。
几声鸟叫后,房间重归寂静,但我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因为这种安静里似乎混杂着一种压制着怒火的呼吸声。那种猫科动物蓄势待发的呼吸。
我把头往天花板方向仰去,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出现了——帕托的脸。就像恐怖电影里突然蹦出来的鬼,只不过这鬼有着巴西人的脸和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