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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燃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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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
加图索就是那种人。你越喜欢他,就越想找他麻烦。想看他皱眉、撇嘴,嘟囔着骂你一句“神经病”。
你拍拍他肩膀,他冲你翻白眼,嘴上不留情,但你知道他没真生气。你越把他当回事,他越是一副“老子不稀罕你那点儿在乎”的德行。不是说他没心没肺——他有。他只是懒得表现温柔。温柔太麻烦了,对他来说。
06-07那个赛季,我们在联赛里起伏不定。说得直白点,就是好一阵儿烂一阵儿。偶尔像支冠军队,偶尔又像刚升上来的学生兵。最后拿了第三,好歹把下赛季的欧冠门票捞到了。不算光彩,但也不至于丢人。差不多就那样。
真正的故事,是从欧冠开始的——小组赛?一笔带过吧。我们踢得松散,全靠经验往前混。更衣室那会儿也闷,像一锅快开却死活不开的水。可一到淘汰赛,什么都变了。你能感觉到那股劲儿,像有人在屋里撒了把火药,然后顺手点了根火柴。火一窜,所有人都醒了——眼神、脚下、呼吸,全都不一样了。
1/8决赛,对凯尔特人。
首回合在他们地盘,0比0,算是稳住了。公园球场很吵,气氛热得吓人,但我们的控球扎实、防线也紧,迪达救了好几脚,皮尔洛和卡卡的远射都漂亮,就是差点运气。赛后电视上有人跳出来说我们踢得不行,没踢出“米兰应有的水准”。拜托,什么叫“应有”?足球又不是配方奶粉——三勺粉加两百毫升水,摇一摇,就能泡出个冠军来。哪儿有那么容易。
3月7号,回圣西罗——那才叫一场像样的比赛。
那天我和卡卡像是脑子接了同一根网线,一人一球,互送助攻。绝杀球是他进的。比赛拖进加时,我在边路抡了一脚长传,他追上了,停球、转身、加速、晃过防守,闯进禁区。门将冲出来,他膝盖一沉,轻描淡写地把球推进去。
球进了。
全场开始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凯尔特人出局,1比2。他们踢得很硬,也很顽强,他们值得尊重。这点没什么好争的。
接下来是拜仁。
那支拜仁的强硬是出了名的。但那两场比赛我们防得够稳,前场也够果断。
首回合2比2。卡卡第31分钟造点,冷静命中。吉拉迪诺第84分钟接到西多夫的传球,禁区内轻巧推射破门。那场比赛我们踢得很有想象力,而拜仁的两个进球更像是偷袭:范博梅尔一脚远射折射入网,波多尔斯基门前混战捡漏扳平。
然后是回合二。
第27分钟,西多夫在禁区前沿接到皮尔洛的球,一个假动作晃开后卫,左脚低射,球进了。几分钟后他又送出一脚直塞,球喂到因扎吉脚下,皮波一点没犹豫,干净利落地收了第二球。不愧是他。
我们的控球率遥遥领先,中场组织压过他们一头。总比分4比2,我们把拜仁送回家。
赛后马尔蒂尼坐在替补席边大口灌水,汗珠顺着下巴滴到地上,像刚打完八回合拳赛。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朝我们点了点头。那种点头,你懂的——“干得不错”。
接下来是曼联。
第一回合,老特拉福德。
那场比赛不止是球赛——简直是肉搏。刚开场五分钟C罗就进了一个,头球破门,球打在迪达身上折射入网。鲁尼也进了两个,他们那天杀气腾腾。但卡卡很快爆发了——第一个进球,是他从中路一路穿透对方防线,一脚低射破门。第二个是他的代表作:在对抗海因策与埃弗拉时将球挑过头顶,他俩撞一块儿摔倒了,卡卡顺势冲进禁区,推射远角——破门。那一球后来被剪进了各种“个人秀十佳”。那是彻头彻尾的“卡卡时刻”。
我在终场前最后一次反击中顶进了一个单刀,扳平了比分,3比3。但那晚更衣室里没人庆祝,大家都知道:真正的决斗,在圣西罗。
回到主场,我们脱胎换骨。
卡卡先破门。禁区弧顶,一脚低射。他一直很冷静。
西多夫随后进球,吉拉迪诺收尾。3比0。
那场比赛,我们压制了曼联整整九十分钟。他们的攻击手被我们的中场和后防线用隐形的绳子拴住,动弹不得。我们控球精准,节奏清晰,不留余地。
曼联倒在圣西罗。
那晚的灯光亮得像梦。我站在球门前,汗水一滴一滴往下落,热得眼睛发花。耳边全是人声,还有风。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欧冠决赛。对利物浦。
“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伊斯坦布尔。”
这是加图索说的。有一天训练结束后,他突然冒出这句话,没有头也没有尾。他就那么一抬头,看着前方的草地,像是自言自语那样丢下这句话。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但你一听就知道,那种平静是从某种极深、极重的疼痛里压出来的。可说实话,那时候我并不真正懂。我甚至觉得我根本没资格去懂。
伊斯坦布尔那一夜我不在场。我只是个局外人,一个坐在电视前的年轻人,看着他们把3比0的优势送出去,看着那些本应捧起奖杯的人低着头走出球场。我不是他们。我没有在那场地狱里待过。
那种疼痛不是靠想象就能共情的。你必须亲自走一遍那段路,哪怕只是一小段。
直到雅典,直到我们和利物浦面对面,我才终于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感觉。那不只是一场比赛。那更像是一种仪式,一场沉默又固执的集体救赎。没有人说“这次我们要赢回来”,没人喊口号,没人拿仇恨当旗帜。但你能感觉到,整支队伍心里都在烧着一团火。不是那种吵吵嚷嚷的怒火,而是一种更深、更安静、更滚烫的东西——像炉膛,像钝钝发热的铁块。
每一次传球、每一次铲断、每一次咆哮,像是我们在对过去说话:“我们回来了。”我们不是为了复仇而踢,不是的。我们只是想——真的,只是想这次不要再留下遗憾了。
上半场踢得很紧。利物浦显然准备得很充分,压得高,抢得狠。他们控球略多,断球后反击也快,看得出来,是计划好的那种踢法。
然后,第45分钟,我们拿到一个前场任意球。
皮尔洛主罚。
他助跑的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种预感——可能要出事了,当然,是对他们而言的那种“出事”。
皮球落入禁区,皮波插上,抢点,轻轻一挡。
1比0,我们领先了。
全场一下子沸腾起来。现场开始有些骚动,观众跳起来,呐喊、鼓掌、挥旗子,乱成一团,有利物浦球员冲上来喊是手球。是不是手球?我们其实心里也没底,皮波那个动作,说实话,介于蓄意和本能之间。
但裁判认了,进球有效。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怪怪的感觉。像是——老天终于站到我们这边了。
下半场,利物浦开始提速,换上了克劳奇。他确实给我们制造了很多麻烦。高空球、二点球,他拼得狠,冲得猛,但我们的防线挺得住。马尔蒂尼和内斯塔始终冷静得不像话,像两根老藤盘在后场。他们的指挥变少了,你能感觉到——他们在死守。
第82分钟,我们逮到一次机会。
卡卡带球往前冲,中路那条线他看得比谁都清楚。他突然送出一脚直塞,球从两名防守球员之间穿过来。
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必须进。
我几乎没有思考,启动、冲刺,迎球,单刀。推射。
破门。
2比0。
世界静音了。
我忽然听不清任何一句完整的话,所有声音都变成了那种模糊、低沉的轰鸣,像隔着玻璃听大海。
我看到卡卡在远处冲我挥手,嘴在动,应该是在叫我,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我直接冲过去,跳上他肩膀。他没摔倒——当然了,他是卡卡嘛。
那一下我们撞得挺狠的,但我没在意。隔着球衣,我听见了他的心跳,“咚、咚、咚”,像有人在敲门。或者说像我们在敲命运的门。也可能门早就开着了,只是我们之前不敢走进去。
然后——所有的声音又回来了。
全场的嘶吼,观众的尖叫,还有队友在我耳边喊的什么东西,统统涌了进来。我甚至听见有人在看台上吹口哨,那声音刺耳又熟悉。
内斯塔冲我竖了个大拇指,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后场跑,准备回防。
第89分钟,库伊特头球破门,2比1。那一瞬间,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害怕,是烦——你懂那种感觉吧?他们的球迷疯了一样嚎,但太晚了。
我们把比分守到了哨响——我们赢了。
米兰 2 比 1,利物浦。
伊斯坦布尔的那场失利,就像一卷旧胶片,我们把它丢回抽屉,轻轻一推,合上了。
卡卡在那个赛季打进10粒欧冠进球,毫无悬念地加冕最佳射手。他的表现无懈可击,顺理成章地拿下了2007年的金球奖,还有世界足球先生——1047分,是梅西(504分)的两倍还多。那些奖对他来说或许无足轻重,但对我们这些和他一块儿踢球的人而言,那是一场迟到的认可。迟到了,但不能不到。
至于我?
那年12月,我拿了金童奖。
前年是梅西,去年是小法,今年轮到我了。
你问我高不高兴?天哪,我怎么会不高兴?说不骄傲是假的,但我确实没怎么笑。领奖那天我穿着一身红色西装,在聚光灯下看起来有点太正经了。
我就那么站着,站在镜头前,脑子里一直转着一个念头:
不是“终于赢了”。
而是——“终于赶上他们了。”
奖项公布没多久,我刚放下手机,它又响了。
是舍瓦。
他的声音很轻松,有点笑意,但你一听就知道那是真诚的。
“Riccio,恭喜,这是你应得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听得出他呼吸有点重,像是刚跑完步,或者刚跟谁吵了一架,也可能只是风吹的——伦敦的风,谁知道呢。那时候他在英超过得不太好,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他在切尔西踢得挺挣扎,说白了,就是不合适。
英超节奏快、对抗狠,他的速度和爆发力有点跟不上。穆里尼奥那一套他也不太适应。他和德罗巴风格重叠,又缺少支点型中锋所需的身体素质,于是就老卡在不对的位置。
媒体早就翻脸了,嘴巴毒得像刀子,说他是水货,说他完了。
以前怎么夸的,现在就怎么骂。他不说,我也知道,那些话刺得他很疼。但电话里他一句都没提。没吐苦水,也没叹气。
“Riccio,我不后悔。”他说,“我该来,我必须试试。”
我信他。我是真的信他。那一刻我信他比信我自己还坚定。
因为他是舍瓦啊。他不是那种遇到风雨就掉头回去的人。他不拐弯。他就那样走——笔直地往前走——哪怕前面只是一场落不完的雨。
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大多数人一看天阴了就不敢走了,他不是。只是这一次,他的故事不像在米兰时那么顺利。
挂电话前,他又说:“我等着你捧起金球的那一天。”
我笑眯眯地回答:“舍瓦,你太看得起我了。”
通话结束以后我把手机扣在桌上,盯着窗外发了很久的呆。
说真的,读者,如果你还在听我唠叨,请原谅。我的确很想拿金球。
我想象过无数次自己穿着一身剪裁刚刚好的西装,领子合身,袖口干净,站在那个鬼地方的舞台上,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有人把那个球递过来,那个金灿灿的球。
我比皮克更想要那个奖。一百倍,一万倍。
但我从没对谁说过这事。不是因为我不想说,是我不敢。有些愿望一旦说出口,就不是愿望了,是承诺。要是到最后你做不到,就不只是辜负别人,更是打自己的脸。
我到现在也还不确定我走不走得到那一步。但有一点我知道——我会试。像舍瓦那样。哪怕前方是风暴,也要试着穿过去。
2007年冬歇期前的最后一场训练刚刚结束,皮尔洛突然叫住我。
“Riccio,过来,我有个东西要交给你。”
他说得神神秘秘的,还故意压低了声音,像是在搞什么地下交易。
我当时以为他想给我点发型建议。因为前一晚我还烦几个队友问我要不要剃个圆寸,想着那样说不定能吓唬吓唬后卫和守门员。
结果他把我拉到训练场中央,转过头,一本正经地说,他要教我——不对,是要交给我——他的任意球诀窍。是“交”,不是“教”。我差点忘了。“交”这个词本身就自带一点什么仪式感。
皮尔洛式任意球——“抛物线之美”的代名词。球刚飞出去的时候,你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那道弧线早就写好了,他只是照着轨道把球推上去。但真正神奇的地方不在那儿。是那些球几乎都不旋转,却偏偏能以一种完全不合逻辑的方式拐进球门死角,像是空气里藏着什么秘密通道,而皮尔洛恰好知道入口在哪。
他说,这种踢法源自南美,灵感来自巴西中场安东尼奥·奥古斯托·儒尼奥尔,后来被他改良、收口、化在脚下。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里混着点奇怪的庄重:“现在,我会把它交给你。”
我点了点头。其实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先来了几脚示范,整个人就像在做一件再日常不过的事。他踢球的样子根本没什么“展示”的意思,就像他刚好走过一棵树,顺手摘了颗果子。球从地面升起,优雅、笔直,随后猛然下坠,毫不犹豫地钻进球门死角。
然后他说:“Riccio,来试试吧。”
我走过去,很努力地模仿他的动作。真的努力了。
结果第一脚直接高出横梁两米,第二脚干脆斜飞出训练场的围栏,估计落在了停车场边的灌木丛里。第三脚……嗯,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形容。
我回头看他,一脸尴尬,活像个新徒弟刚砸了师傅珍藏多年的陶壶。他倒也没笑我,表情难得温和,像是早就料到会这样。
“小儒尼尼奥并没有用整只脚触球,”他说,“他只用了前三根脚趾。”
我恍然大悟。
“请再传个球给我吧。”我说。
他点点头,没说话,用脚内侧轻轻把球滚了过来。
我走上前,深吸一口气,调整站位,抬脚——切球。
球飞了出去,一条弧线破开空气,干净、轻盈,又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挑衅。它一头扎进了球门死角,就在横梁和立柱之间,那一寸几乎没人能碰到的空隙里。
皮尔洛站在那儿,看着网在风里晃了一下,点了点头。
“Riccio,”他说,“再来一次。”
我一下笑了:“瞧好了。”
第二脚——也进了。完美复刻了刚才那一下,像复制粘贴的录像片段。然后第三脚、第四脚、第五脚……全进了。
我抓到了那个点。那个刚刚好的点。只用前三根脚趾,从球的底部发力,脚面必须绷直,触球必须果断。球飞出去的时候几乎没有旋转,像是被空气托着一路滑行,然后在某个隐秘的瞬间笔直坠落,击中网窝。
那一刻我没大喊,也没跳起来。我就站在那里,球门前,看着球静静地落进网窝。它落网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皮尔洛像个刚刚确认实验成功的科学家。笑眯眯的。他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终于把仪器调准的助手。既不骄傲,也不惊讶。
“记住了,”他说,“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学这招。”
我挠了挠头,笑了。我知道他不是在夸我。他只是很认真地在交付一种东西——一种带着重量的、慢慢冷却下来的信任。
这个技巧,后来贯穿了我的整个职业生涯。我越踢越远,越远越好。距离让我更从容。距离给了我更多的空气、更多的运行空间,也给了球更多时间去下坠、去完成那道轨迹。越是看起来不可能的位置,我越能让它钻进那个角落。距离拉得越开,守门员越来不及。他们飞身一扑,永远差那几厘米。
再后来,我慢慢开始往里面加入一些自己的思考:轻微的角度修正、节奏上的假动作、让人无法预判的触球偏差。每一脚任意球都有了我的签名。但不管我怎么改,“三趾切击”的底子从没变过。只要我踢出的轨迹,是我脑子里早就画好的那一条——那就没人能拦住它。
说到底,这种任意球就是为“越过你”而存在的。不是绕过去,不是骗过去,而是——直接从你头顶飞过去。碾压你的努力,抹掉你的存在感。无视人墙,越过防线。球会从你眼前掠过,近得仿佛伸手就能碰到,但你永远差那几厘米。
对我来说,人间至乐,就是那个瞬间:
看着球从对手的眼前飞过,看着他们腾空而起、试图阻拦,最终却只能目送它入网。
有时候我确实觉得,这种满足感里,掺着一点点残酷。
不是恶意。
只是一种纯粹的优越感。
就像你知道了一个别人永远也找不到的秘密通道。那扇门只为你敞开。你走进去,门在身后关上。他们只能站在门外,看着你穿越,成功。
当你能把物理规律踢出诗意,你自然也会享受那种“无人能挡”的孤独。往里加一点点施虐狂的调味——胜利会变得更甘美。
而每次我站上点球弧顶,面对球门,我都会让自己回到那个冬天的午后。
球门在前。皮尔洛站在我身边,把球放好。
他不看我,也不看球。他只是看着球门。
我也一样,只是看着球门。
我们就那样站着,安静地等待一阵恰如其分的风。
然后,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