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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金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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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帮人吵吵闹闹地庆祝时,总有一个人出奇地安静。不是那种阴阳怪气的冷,也不是心事重重的阴沉,而是一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从容,像什么事都惊扰不了他。那人就是哈维·阿隆索。

      没见着他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那种硬桥硬马的猛男。你知道的,肩宽、腰窄、眼皮一掀能杀死人的那种。可真碰上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阿隆索平和得很,有点文气,甚至可以说是文艺。他总拿着本书,不论在哪儿——更衣室的角落,训练场边的板凳,甚至看台上,哪儿他都能坐得住。

      那会儿我跟他其实没什么交情。直到有一天在基地的厕所碰见他——我一推门,他刚好从隔间出来,手里提着一本书。我一低头,悉达多。

      当时我完全懵了。说实话,第一反应不是佩服,而是不知所措,以及一点说不上来的嫌弃。你碰到有人边拉屎边悟道,大概也会觉得别扭。

      他看出来了,抬头冲我笑了一下,特平静地问我一句:“你喜欢看什么书,Lanni?”

      我赶紧把手甩干,眼神飞快地躲开那本黑塞,轻轻咳了一声,说:“呃……《悉达多》我看完了,但其实没太懂。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德米安》。”

      阿隆索听了,有点惊讶,但更多是高兴。他眼睛亮了亮,说:“噢!”然后就开始跟我讲印度教里那些象征啊、隐喻啊,说得头头是道,就像我们不是刚从厕所出来,而是正坐在牛津大学的某个神神叨叨的讲堂里。他那股认真劲儿其实挺招人喜欢的。我也就那么听着,和他边走边聊,一路晃回了训练场。

      2006年世界杯期间,我们驻扎在德国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的卡门运动学院。那地方说是训练基地,其实怎么看都像家高档酒店:训练场、球场、游戏厅、按摩房一应俱全。德国队前两次捧起世界杯的时候,也是从这里出发的。有人说这地方有点神。

      每天都有球迷守在外面,风吹日晒也不走。有的为合照,有的为签名,也有的是冲着“看他一眼我这辈子值了”的心情来蹲人的。真往里头塞信的人不多。就跟你演完一出戏,台下掌声雷动,然而很少有人会真的上前和你讨论剧中的角色到底怎么样。

      一场训练结束后,托雷斯递给我一张半A4大小的纸,说是一个中国青年交给他的,里面提到了我。他们国家的解说员在转播时引用了一句诗,让我们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里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我接过来看,信是用西班牙语写的,一笔一划很用心。信里的情感很真挚,挺打动人的。可那句诗没翻译,就用他们自己的文字写着,14个框框字,我们都看不懂,普通键盘也打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去了附近一家中餐馆,想请老板帮忙翻译。

      老板是一位年轻的女士,人很爽快,一看那诗就乐了。

      她说:“意思大概是——金色的风和玉制的露水相遇,然后……”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凑过来,语气一拐:“你们俩是一对吗?”

      我一愣,下意识摇头:“不是,不是的。”托雷斯也瞪大了眼,一脸错愕。

      回酒店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话。

      进电梯快到楼层时,他忽然开口:“Lanni,别往心里去,球迷都是随口说说的。”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他,赶紧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没往心里去。晚安,明天见!”说完我就快速溜走了。

      进入淘汰赛,我们在1/8决赛撞上了法国队。一支老牌强队,年纪大、经验足。比赛还没开始,光是看他们在你对面站着,那种气场就已经够让你后背发紧了。

      那场比赛,小法首发。他踢得很冷静,很沉稳,送出一次助攻,还制造了点球机会。比利亚主罚,进了。一比零,西班牙领先。我当时是真的以为,我们能行了。真那么以为的。

      然后就被啪啪打脸了。

      里贝里扳平,维埃拉再下一城,齐达内补上一刀,比分最终定格在一比三。西班牙又一次止步十六强。再见世界杯。

      这事儿如今大家都说得特文雅,什么“西班牙新黄金一代的起点”,什么“年轻人与老将的磨合”。听着像安慰奖。也许真的是安慰奖。但我不否认,那届世界杯确实算个好开端。至少,对我们这些年轻球员来说,第一次在全世界观众眼前踢了几场正经球,不是靠关系,不是靠名声,就是靠自己那双脚上去的。

      老规矩,输了球的队伍两三天内就得卷铺盖走人。留着也没意思,训练也没有了。俱乐部那边早等着人回去修整、度假。但我和小法留下了。

      AC米兰早早批了我整个世界杯期间的假,说那算夏休,随便我干嘛去。小法呢,他本来打算回伦敦,但我拉住了他。我半开玩笑地说你给温格打个招呼吧,看能不能批个假。结果他真就打了,温格还真批下来了,那老头真是溺爱小法溺爱得一塌糊涂。

      于是我们两个就成了留守德国的闲人,以旁观者的身份,一场不落地看完了整届世界杯。我们没能在球场上走到最后,但在看台上,我们一起见证了故事的终局。

      意大利成了那届世界杯的绝对主角——一支在丑闻阴影里挣扎前行的球队。阵中的主力基本都来自那些正被舆论活埋的俱乐部——尤文、米兰、拉齐奥……国内媒体和公众对这支国家队的评价空前分裂。事实上,整个意大利都分裂了。人们一边骂着:“这些踢球的骗子,都是莫吉养出来的走狗。”一边站在广场大屏下,喊破喉咙为每一个意大利人的进球高声欢呼。

      整个意大利在那场巨大的认知失调中歇斯底里。嘴上说着“他们不配”,眼里却噙着泪,“我们又赢了!”

      那种分裂说不上来是可笑还是可怜。你根本搞不清这支队伍到底是信仰重建的象征,还是一个谎言最后的回光返照。可偏偏就在这种撕裂和质疑的夹击间,23名意大利人背着整个国家的不安,踉踉跄跄地往前冲,一路披荆斩棘,最终第四次捧起了大力神杯。

      2006年7月9日,晚上10点37分,柏林奥林匹克球场。哨声响起的那一刻,所有的质疑、怒骂、呐喊和眼泪,瞬间化成了烟火、酒精、和不可名状的狂喜熊熊燃烧。格罗索射进最后一球,蓝衫们像脱缰的野马冲进球场。布冯高举双拳仰天怒吼。里皮冲上草坪像个孩子一样欢跳失控。卡纳瓦罗抱着头蹲下去,眼泪决堤。

      对面,法国人站着,跪着,低头哭泣、抬头看天。比赛结束了。他们明白。

      整个柏林沸腾了。

      看台上的蓝色浪潮一层接一层地翻涌起来,呐喊、歌声、哭声混在一起。我不知道那种声音算不算音乐,但它确实足够动人。

      卡纳瓦罗高高举起大力神杯,意大利人围成一圈,在灯光和金色纸片中跳跃、嘶吼。荣耀的金雪缓缓洒落。它们漂浮、旋转、粘在所有人的脸上、发上、心上,谁也躲不开。

      “Campioni del mondo! Campioni del mondo!”——解说员几乎全盘崩溃地喊出了那句万众期待的宣告。全世界都在等着这句话。

      布冯举起手套,指向夜空。没人问他在想谁。也没人需要问。我们全都知道,那一指是给老朋友的,给那些为意大利拼过命、但现在已经不在人世的家伙们的。

      托蒂、皮尔洛、加图索、德罗西……他们在这一刻成为传奇。但同时他们也只是一群披着国旗,在草地上跳舞、唱歌、放声大哭的孩子。

      那一夜,意大利无人入眠。从柏林到罗马,从都灵到西西里,人们欢呼,亲吻,举起孩子,爬上路灯。人们唱着《Fratelli d’Italia》。还有那首永不过时的《Un’estate italiana》。1990年的意大利之夏又被翻了出来,变成了另一段传奇的背景音。

      在克里肯贝克城堡酒店,布冯把我和小法叫到他的房间,看着我们盯着大力神杯发呆,他笑得前仰后合。

      你很难相信,这届世界杯他只丢了两球。一次是乌龙,一次是齐达内的点球。换句话说,他的球门从头到尾没有被任何对手真正攻破。要是你守过球门,你就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强。这是神话。

      可神话还没讲完十天,我就跟米兰的人一块儿滚回去打欧冠资格赛了。电话门那档子破事一出,整个意甲乱成了一锅粥。搞得那群刚举过大力神杯的冠军们,夏休只有短短十二天。十二天!天哪!你能想象十几个世界冠军被像赶鸭子一样赶回训练场吗?

      不过假球案带来的也不全是坏事。那个让我的右眼短暂失明的Uruco,当然不是他本人——是他那位在国际足联做财务主管的祖父。那个老家伙的名字也在那场风暴的名单里。在法庭上,他被判终身禁足,立即从FIFA除名,干脆得跟切黄油一样。他们一家很快搬去了南亚,谁都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也没人想知道。

      Uruco他祖父一倒台,一年前世青赛上的激光笔事件被记者们重新翻了出来。本来都快被压下去了,连我都以为这事翻不了身了,可一堆证人突然像蘑菇一样疯长,噗噗噗地一个接一个跳出来。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打哪儿来的。

      事情很快引起轰动。因为当时我和梅西,小法,沃尔科特齐名,作为最具潜力的新秀,受到了全世界的广泛关注。巴萨球迷本来就对俱乐部接连放走小法、皮克还有我颇有微词。现在内幕被揭开,风向彻底变了。我离队的真相被罗塞拉挖了出来,全世界都意识到那不是我自己的决定。所有的指头都开始戳黑天鹅和拉波尔塔。球迷们开始逼迫他们把我带回去。

      黑天鹅那人一贯没什么想象力。他的做法就是打电话——三天,六个,我一个都没接。安切洛蒂私下提过几句,说得含蓄,但我懂他意思。

      拉波尔塔的招数就高明多了。他是个聪明人,这点我从小就知道。他先让巴萨重新和米兰谈我的联合薪资,干脆利落地把原合同的数字往上提了三成。合同签完的第二天下午,他打来了电话。

      我接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文尔雅,有种假装温暖又带点傲慢的风度。我也很礼貌,我们互相问候,度过了那个美丽下午的短暂七分钟。

      这次他们没能叫我回去。但说实话,我心里明白,我迟早会回去的。就像有些事你小时候就知道终归会发生一样。

      十岁那年,初春。天还挺冷,但草已经有点绿了。那天我第一次站在诺坎普边上,穿着一件肥大得能裹住两个我的训练服,风吹得我直哆嗦。我看着那些穿着红蓝球衣的人在草地上飞奔,心里就想,我会一直在这里待下去。那念头从来没变过,哪怕我的眼睛差点被烧瞎,哪怕我以为我永远都回不去了,哪怕这世界后来乱七八糟成了现在这样。

      拉玛西亚走出来的孩子们一直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那根线埋在我们的身体深处,剪不断,逃不掉。那根线永远都在,哪怕你跑得再远,它也迟早会把你拉回来。

      05-06赛季一结束,小法成了那个夏天最风光的人。他压过了梅西,拿了金童奖,还被评上了欧足联最佳阵容之类的一大堆东西。温格亲自递给他一份新合同。他原来的合同还剩六年,这事听起来像个笑话。阿森纳又给了他一份新的,“5+3”,八年。听着就像是连本带利把人锁死了一样。不过薪水是涨了不少,小法也没多说什么,就那样轻飘飘地签了。

      发布会上,有个记者问他:“你现在都这么有名了,为什么还签这么长的合同?”

      小法回答:“三个原因。第一,我喜欢阿森纳的踢法;第二,温格;第三,我的合同不算长——你知道的,有个叫格里菲斯·维拉诺·兰利的前锋,刚成年就和巴萨签了整整十年呢。”

      我坐在笔记本前哈哈大笑。记者们也都笑了。

      小法对巴萨的那点惦记其实不比我少。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太知道了。我们总在拉玛西亚附近那家Mareasía酒馆碰面。地方不大,炸鱼有点咸,啤酒也一般,但我们还是常去。坐在靠墙的卡座里,一聊就是一整晚。

      话题兜兜转转,总绕回到巴萨和拉玛西亚,还有那些黄昏时分的训练赛。太阳都快掉进地里了我们还不收队,谁输了谁请大家喝柑橘汽水——那会儿我们连啤酒的味儿都没闻过呢,真是的。

      小时候踢球啊,其实笨死了。你不用想太多,也没人指着你鼻子喊什么“体系”或者“责任感”。我们打闹、装酷、挨骂,踢得一团糟。后来人们管那叫“纯粹”。

      有回我们聊着聊着,小法突然冒出来一句:“你这么放不下巴萨,干嘛不回去?他们不是给你开了很不错的新合约吗?”

      我说:“AC米兰还需要我。只要一支球队真心需要我,我就不会走。”

      他问:“那你干嘛不干脆跟米兰签了算了?”

      我说:“其实我也犹豫过。可后来越想越觉得,人吧,该回他来的地方。听起来土得掉渣对吧?什么落叶归根那一套。但我信,真信。”

      那会儿空气已经有点沉了。我们谁也没说话,就那样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小法站起来去了趟吧台,又拿了两杯柠檬酒。我们换了个话题,聊起最近几场比赛。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和阿森纳一起拿冠军,我也拍着桌子说我会陪米兰走得更远。

      然后我们就举起杯子了。在那个有点旧、有点潮的酒馆里,在那个不算特别却让人记了很久的夜晚里。窗外是巴塞罗那软绵绵的灯光。我和小法碰杯的时候一句套话都没说,你知道的,真心话有时候并不需要说出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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