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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蛰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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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寒酥馆的密室出来,丹荔只消片刻便适应了外面大亮的天光,便随凌霜就近坐在后院天井内的石凳子上开启了大快朵颐的模式。天井内种着开得正盛的白色玉兰花和那许多不知名的深绿色灌木树丛,微风袭来间似有暗香浮动,树木掩映中光影斑驳稀疏,衬托出一派幽静雅致的氛围。凌霜耐心地静坐在丹荔旁边,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若有所思。
等丹荔吐出最后一粒浑圆光洁的荔枝核,心满意足地眯着眼打着饱嗝时,凌霜在她眼前轻轻挥了挥手,又用眼神示意她朝天井的上方看去。丹荔随着凌霜的目光抬起头,穿过层层叠叠的阴翳草木和精巧屋檐,她看到了明空中似罩着一层亮紫色的、浮动翻涌的星光,明明灭灭,甚是好看。她新奇地看了良久,而后轻声问凌霜:“这是什么?真好看。”
凌霜朝她柔柔一笑,向丹荔解释道:“现下神界时局未稳,保不齐曜灵什么时候又杀个回马枪,开始新一轮的搜查。你的妖魄尚且不稳,灵息更是不受你控制地忽弱忽强,我便织了这个结界,保证你的灵息不会散出寒酥馆,被仙兵发现任何异样。这样你后续在馆内习武修炼时,也能安心些。”
说罢,凌霜将釉蓝色的广袖一挥,灵力轻运间,一把通体如万年寒冰般晶莹通透的短刃便出现在了他白皙纤长的手掌中,光滑清简的刀体上遍布着细细密密的冰纹,冰纹中时不时涌动着一潮潮亮白色的璀璨荧光,萧萧飒飒中生出点点寒意于指尖。凌霜将短刃递到丹荔面前,微笑地说道:“你族向来以敏捷轻灵著称,我想着笨重的长刃刀剑大抵不适合你使用,便托凝烟在偷锁云白羽时顺便选了件适合你的短刃法器来。你试试,可否趁手?” 说罢便用另一只手托起丹荔怯怯的小手掌,将短刃轻轻置于其掌心,并悉心调整了一番丹荔对短刃的握姿,便轻轻松开双手示意她自行掂量一番。
丹荔本以为这件看起来飒气逼人的短刃会触手生寒,但当她真的握其于掌心时,竟发现短刃轻若无物,触感也是极其温润光滑,其形状更是与指关节的凹凸浑然一体。握着它,就仿佛与一位认识许久的老友对话,须臾相交便觉默契十足。丹荔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她轻快地握着短刃似有模样地左挥右舞,眼神里全是新奇的光芒,嘴角更是不自觉地神气地上扬了几分——她想象着自己成了老君描述中的武神那般,飒沓如流星、千里不留行。
凌霜后退了半步,只定定看着丹荔神采奕奕的模样,他顿时有些出神:那圆嘟嘟湿溜溜的杏眼,和覆其上的纤长柔软的睫毛,在阳光下洋溢着他许久未曾感受到的、却又那样熟悉、那样渴望的温暖欢快。他心顿了一下,只用更温柔的语气说道:“真好,看来这法器当真与你有缘,那么日后它与你相伴作战,便是再合适不过了。既如此,丹荔,不如给你的新伙伴起个名字吧。”
丹荔抿着嘴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手中的短刃,突然忆起自己尚有心智时,曾恍惚中见到过冬日洁白的山野雪原上,被疾风带起横扫而过的晶莹雪堆,那么轻盈无暇,又那么肃杀尖锐。她便说:”我觉得它像山上随风而起的飞舞雪花,我想叫它飞雪。“ 凌霜轻轻点头算是应允了,便说道:那便带着飞雪随我来吧,我们现在就去后院的武堂,你的修习将从今日开始,每日持续五个时辰,其余时间你尽可自行休息或练功。”
丹荔还沉浸在新得了趁手法器的欣喜和幻想中,冷不丁给这展开得如此迅速的修习计划惊住了片刻,但她旋即转念一想,无论是完成复仇还是实现夙愿,于凌霜于自己,都是能早片刻便早片刻的事情,更别提现在六界已是暗流涌动,迅速行动才能避免夜长梦多。于是回了回神,暗自给自己提了提势气,便握着短刃随凌霜快速穿过林叶层层的院落,来到了后院宽敞开阔的武堂。
凌霜毕竟心思颇为细腻缜密,又曾被上古天神元歌悉心指教过,他的文韬武略自是同年龄仙神中出类拔萃的。他依照着自己的理解,设置了极为详实的修习计划:每日丹荔都需在晨起用膳后,先修炼一个时辰的灵力妖法掌控之术,再识字练字、博览圣贤书一个时辰;用完午膳后,又是两个时辰的身法、兵刃的修习,就寝前还需前往药堂学习上一个时辰。所有课程皆由凌霜和凝烟亲力亲为——凌霜授武,凝烟讲文,尽心竭力知无不言,春蚕到死蜡炬成灰。
这日子乍一听确是满当到窒息,让人片刻都不想尝试,但是这段时光对于丹荔而言,即使是后来想来,都是不可多得的热闹又充实的欢快日子。她不再是那块煤渣子,无需再在黑暗中百无聊赖地期待着什么虚无之物,或者恐惧着随时陷入无边无际的沉睡——每当晨醒钟清脆的铃音颤进她余温尚存的被窝时,丹荔便神采奕奕地跳下床,快速洗漱和用膳完毕后,她小心翼翼地从雕花木架上取下闪着莹莹光泽的、属于她的飞雪刃,然后一边检查衣裾一边飞奔向后院的武堂。
穿过层层叠叠的院落,直来到武堂开阔而平坦的练武台中央。在那里,那个如玉少年总是静默而优雅地背立着,或是仰头看天、或是端详着檐角翻墙而过的藤蔓上,那一朵朵娇俏的紫色小花,莫名看得出神。一旦听见丹荔这边大喇喇的动静,他便会转过头眉眼含笑地看着丹荔,点评一二句她不足挂齿的身法。每每这时,丹荔总会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一笑,但是目光总不由地攀上凌霜温润浓郁、宜喜宜嗔的眉眼,心里暗自感叹着:在天光的雕刻下这眉眼竟生得更加看好了。有多好看呢?好看到丹荔想天天都瞧上那么一瞧,哪怕速成妖法有多艰难痛苦,哪怕捭阖权谋之书有多艰深难懂,哪怕刀剑无情时不时便会新伤叠旧痕。
神界的日子是恒久而苍白的,这里没有天黑,便没有垂垂日暮和点点繁星;没有夏冬,便没有淅淅小雨和漱漱大雪,永昼照耀下争春的姹紫嫣红们仿佛被时间凝固在了每个角落,美则美矣,看久了倒也腻得慌。不知不觉,丹荔在寒酥馆已过了四百余年,毕竟承袭了朱厌首领羌旻的体质,其智慧和根骨上的天资自是六界中的上上乘,加之这些年来的勤修不辍,丹荔的修为进步飞快,无论是妖法、武功还是学识,都可以说是远远超出同辈的存在。连素日讲学时严厉苛刻的凝烟,都不住称赞丹荔的修习是“四百年抵两万载”般的进步神速。
说到凝烟,最开始丹荔是有点怕她、不知该怎样相处的。毕竟初见时她给丹荔的印象便是身着素袍、雍容冷清的冰雪玉人儿,总有种高高在上不可及的感觉。另外,讲学时凝烟也是十足的“严师”形象——讲解文章句读时不苟言笑也就罢了,但凡丹荔课业拖沓了、作业懈怠了,她轻则不留情面地当即横眉斥责,重则责令其彻夜留堂追赶课业进度,并挑灯在一旁巡视监察。丹荔对她的敬畏之心最甚时,想到那张脸都会遍体生寒,恨不得立即连滚带爬上书桌,头悬梁锥刺股般地忘我挑灯夜读。
但是随着相伴时日的增加,丹荔渐渐发现了凝烟不食人间烟火背后那不一样的一面:比如首饰盒里嵌金镶玉的华丽簪子、衣柜里绣着芍药花的娇俏粉色长衫,她虽从不曾穿戴它们示人,却时不时会拿出来在房内自我赏玩一番;比如那盛装着胭脂水粉的精美漆器盒子,虽是落了灰,却也被整整齐齐码在梳妆台的玄棱照花镜旁边;再比如闲暇时她也喜欢安静地独自在内院荡秋千、在莲池岸边戏水、在缤纷落英中起舞。
兴许是同为女子身、住所又相近的缘故,凝烟虽是在其他人面前总是端着姿态,倒是从不在丹荔面前遮掩些什么,相反,随着两人逐渐相熟相知,她倒是愈发自在地在丹荔面前展现着她迥异的“另一面”——虽说一旦回到课堂上,她又即刻恢复成曾让丹荔胆寒的严师做派,但至少在生活相处中,丹荔感觉自在随意了不少,甚至生出了些姐妹相惜的亲密感。
随着修习接近尾声,丹荔在文学药理课上的造诣已到达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水平,凝烟自是不必再将讲习日程安排得如之前那般紧凑,她便日日带着丹荔在文授的这几个时辰内,一起习字读书、或识药炼丹。随着日程的松弛,授课氛围也自然而然地轻松了起来,两人甚至还会在习字或者炼丹的间隙,时不时互相闲聊那么几句。从与凝烟的攀谈中,丹荔对凝烟的背景也是略知了一二。
凝烟本是人界九州中某小国的公主,在她尚在襁褓时,国家便已在战乱中亡了国,最终她惨死于冲入皇宫的敌军战戟之下。然而正当她的魂魄飘然下忘川,等着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投胎轮回时,却被阴差钩去了黄泉之上的阎罗地府中。原来当时正值神界一统人冥两界,冥界本就处于政权交替的混乱中,人界又恰逢乱世、每日身死入冥的鬼魂更是多了好几倍,给神界本就无从下手的冥界整顿计划,又凭添了更棘手的问题。曜灵天帝便令神界众元始神前往冥界,从近百年未新入轮回道的三岁内婴孩魂魄、二十又五内青年魂魄中,挑选秉性最纯净、灵识最有悟性的那一批,经上神指点引导后引入天道轮回中,成为神界新飞升的仙娥仙兵,以充盈神界力量。而凝烟正是被选中的、天资卓越的婴孩魂魄之一。
当被阴差钩去阎罗地府后,在一众惊慌逃窜的鬼魂中,凝烟不哭不闹,只席地而坐、安静地环顾四周。她凭借这波澜不惊、老僧入定般的表现,被作为神界引魂人的太上老君一眼相中。旋即,太上老君便点化了她的魂魄、清明了她的灵台,更抚其顶授之以长生仙体,收入门中为亲传弟子。
若无意外的话,道袍加身的凝烟本应该在老君门下,守着丹炉度过这古水无波的千千万万年。但在羌旻出逃焚骨笼的那日,凝烟刚好被太上老君派遣来掌控焚骨笼上的三昧真火,而她却因醉心于新习得的炼丹术而未能按时前往天牢。当羌旻用妖力强行震碎焚骨笼并逃出升天后,负责监管她的一众仙使顿时被震得晕了过去,全然不知残骸上的三昧真火已然一路蔓延。当凝烟赶到时,三昧真火已点燃了整个囚室,再难以仙法驭之。凝烟自知为时已晚,本已下了领罪必死的心。多亏了凌霜急中生智,舍命以真身去盛来极煞极寒的玄泉水用以灭火,已蔓延开来的三昧真火才被及时浇灭。事后,曜灵天帝念在此次事故并未酿成大错,且凝烟协助救火有功,功过相抵下也仅仅对凝烟略施了些许惩处,就让这件事过去了。
凝烟本就因此事对凌霜心怀感激,而后她又在与凌霜的交谈中知晓,那日凌霜本是去天牢营救羌旻的,那他自然是站在凝烟等囚禁羌旻的仙使的对立面。然而他却可以在危急关头放下仇恨,以慈悲之心舍身助人,便在感激中又多了几分对凌霜的敬佩和欣赏。在尔后的接触和交谈中,她更是认可了凌霜的品性与志向,与之成为了生死之交——她愿意帮助凌霜藏内丹、帮助凌霜制造炼丹阁的混乱、帮助凌霜向神界隐瞒丹荔的去向、甚至帮助凌霜复□□同对抗神界。
“只因我相信他能给六界远离杀戮、更有希望的明天。” 凝烟一边将晒干的药草归类记档,一边目光萤萤地说道:“但站在挚交的角度,我更希望他能活得痛快些。” 丹荔在一旁翻着药筛子,只安静地听着凝烟的话,心里对凌霜和凝烟的亲切感莫名又多了几分。
“好了,不说这些了。” 凝烟在药草档案上记下最后一笔,便使仙术将它轻轻合了起来:“明日便是修习的最后一日,听说凌霜为你设下了结业考验,你好好准备、早些休息去吧。” 说罢她亲昵地摸了摸丹荔的头,又顺手理了理她那个被檀木簪子旋得歪七扭八的发髻,便施施然站了起来,悄悄消失在了问药阁的侧门边,那一簇簇绿得深邃的藤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