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入局 ...
-
凌霜说到这里,突然陷入了久久沉寂。丹荔有点手足无措,笨拙地安慰道:“凌霜,至少你现在还活着,这...这就是好的。” 凌霜喃喃:“可是我倒希望那日我也随着师傅身形俱灭了。” 是啊,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说要永远陪伴左右、一个说会永远包容过错,却是,双双食言。更让凌霜绝望的是,他亲手被曾今捧其在掌心的父君,下令幽禁在这神界最晦暗破落的一隅;他曾仰慕和敬重的众神,不带分毫对元歌的缅怀和悲伤,迅速推举共工为新任水相神君。
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带给他无尽悲痛的紫金阁,一如往常气派喧腾,甚至随着神界在六界话语权的日渐提升,其恢弘瑰丽之象有增无减。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乞丐,在饥肠辘辘时,只能巴巴望着对面亭台楼阁里大快朵颐的宾客。他的痛苦和难受、希冀和期望,却未被人分毫在意过。他觉得自己在这个道貌岸然的世界中,就是一个丑陋的笑话。
“天下皆称赞曜灵天帝无私又仁慈。为谋求万灵福祉,血脉可弃;为稳固天兵士气,欺瞒可恕。” 凌霜戏谑而无谓地笑了笑,双手却向膝盖上面落寞地拢了拢,无助之情难以掩盖。
突然,他攥紧了双手,怔怔看向丹荔:“所以我的‘计划’就是,我要掌握这千千万万年神界啃不动的硬骨头,魔界。我将在那里创造自在逍遥、快意恩仇的新秩序,建立强大又自由的新世界,然后以此与神界分庭抗礼。让其他四界,也让这些道貌岸然的仙神看看,曜灵推崇的‘天道为先’有多么的滑稽和愚蠢。”
丹荔不知所谓地望着远处的天光,接话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实现你的‘计划’?” 凌霜:“我本非曜灵与冰魄的后嗣,真身确确是仙格无疑,只身勇闯魔界与魔头们斡旋自是无望了。” 他顿了顿:“但是丹荔你却可以替我踏足魔界,完成使命,因为你本就是火相妖灵。”
这就又要说回盘古开天辟地的混沌初开之时了。
在消亡前的最后一刻,盘古的皮肤与肌肉幻化成了起伏差互的三十六山八十一岳,其中最巍峨壮丽的当属坐落于八荒之西的小次之山了,草木阴翳、葱茏翠绿、其上有玉、其下有铜、仙泽环绕、钟灵毓秀。这得天独厚的环境自是容易化形出灵魄精纯强大的生灵,所以仅又过了短短数年,小次之山便多了一群活泼机灵的红顶白毛猴。由于猴头那一撮红在白毛的映衬下显得相当打眼,“久看其朱而厌之”,六界皆称之为“朱厌”。这些朱厌在诞生后的数万年间,过着与世隔绝的逍遥日子,日日都只自由游荡或采果于小次之山的青山绿水间,好不惬意。
其中最早幻化出人形的朱厌便是其中灵识最卓绝的一只猴儿,她给自己取了个人名叫“羌旻”。表面上看,羌旻似乎是个纤细修长、弱不禁风的姑娘,但实则她十分精通火系妖法,灵力强大、智勇双全。当六界秩序混乱之时,也不是没有其他灵物企图攻上小次之山,夺下这物产丰富、美景怡人的一方诱人之地。但次次危机,朱厌们都在羌旻的带领下化险为夷,重觅生机。
直到后来,天魔两界双足鼎立、兵戎相见宛如家常便饭之时,两界皆不胜常年的物资损耗,便将目光投向了物产富饶充盈的小次之山——其矿藏量巨大的玉和铜,正是铸造兵器戎具的首选物资。也不知是谁人放出了朱厌“见则大兵,是为六界之不详、战乱之祸首”的谣言,神界便借着此由头捷足先登,以降伏不祥之物的名义迅速占领了小次之山,并将包括羌旻在内的数百只朱厌悉数捉拿回神界加以囚禁管教。
然而数万年过去了,关于朱厌的下落,神界之人却皆讳莫如深,不愿过多提及。然而据妖界私下传闻所说,朱厌在被捉回神界后,已被悉数去形并再次投入了轮回道,而朱厌之首的羌旻,在得知了朱厌已被灭族后,不知怎的从焚骨笼中逃了出来一路杀上了紫金阁,却被众神将合力制服,落得内丹尽失、神形俱灭的下场。
“而你,丹荔,其实你就是羌旻的内丹。当时紫金阁一片混乱,凝烟帮我把你偷偷寻了来,又悄悄藏进了老君的丹炉,以三味真火掩你火相妖灵之息,才得以让我们有朝一日能救你出来。” “这也是为何你会被叫做‘朱厌’的原因:你由羌旻以修为炼化而成,所以无论是真身还是人形,自是与羌旻别无二致。” 丹荔懵懂中慢慢渗出悲伤的表情,她慢慢回忆起了自己还是枚内丹、尚有灵识的时候,那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疼和绝望,以及陷入混沌前那一阵席卷而来的致命掌气。她能强烈地感受到,羌旻在最后的日子里,那绵延不绝、蚀骨销魂的痛苦,无论是心灵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她的眼角渗出了晶莹的泪珠:“羌旻没了,朱厌没了,小次之山也没了。我和凌霜一样,重要的东西都被曜灵和神界夺走了。” “凌霜,我现在觉得紫金阁一点也不好看了,我讨厌这里、我恨这里。” 凌霜伸手拭去丹荔眼角的泪珠,说:“那我们就一起毁了这里、毁了紫金阁、毁了曜灵和他在乎的一切。”
丹荔定了定气,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凌霜,你的‘计划’一定要实现。我能做什么?” 凌霜移开停留在丹荔脸上的目光:“凭你妖灵的身份,打入魔界要塞上的赫唳族内部,你我便可合力借魔界之手掏空这早就腐朽不堪的神界。”
当下,由于魔界尚未统一且独立于神界的管辖自成一派,界内依然是众族鼎立的状态,而其中要属赫唳族最为强盛。其族人各个骁勇善战、聪慧机敏;其城池坐落于沧渊之源头——易守难攻、物资充盈,堪称魔界之命脉宝地。魔界众族虽垂涎赫唳族的领地和资源,却也忌惮其无坚不摧的赫唳军,加之赫唳族人相当团结忠诚、甚少向外界透露族内消息,使得魔界各族群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只乖乖臣服于赫唳族的统治,顶多在私下里互相暗暗撕扯较劲、从彼此身上剜下些小城小地罢了。就这样持续了千万年下来,魔界虽众族纷立,也无甚大祸乱发生。
近年来由于神界势力的迫近,魔界各族更是连小摩小擦都少了不少,各个都在养兵蓄锐、跟随赫唳族的统领齐齐对外,达成了空前的团结状态。因此只有打入赫唳族内部,才能有机会釜底抽薪地握住魔界的命脉,赢得与神界分庭抗礼的机会。
丹荔未曾料想到凌霜加之于自身的“计划”会如此跳脱和大胆,便怯生生反问道:“可是你也说了,我们都不了解赫唳族,那我如何潜入呢?又如何取得他们的信任?更别提......”
凌霜接着说:“赫唳族颇有威望的军师星湖,据说是小次之山灭遭受顶之灾时,恰巧作为使节被派往赫唳族进行交涉而幸免于难的朱厌。你只需佯称自己是借助我手重生后、回忆悉数失去的羌旻,到了魔界后前去登门拜访他,他自会帮你在赫唳族站稳脚跟。” 他顿了顿,接着说:“当然,若你去投奔星湖,他顶多保你在赫唳族不被欺辱、生存无虞罢了。你还需待时机成熟时,将我的‘投名状’递上:锁云白羽,以及老君炼制的各种尝试保持仙神灵魄能在魔界不损不灭的半成品仙丹。此为一石三鸟之计——这不仅让星湖和赫唳族对你的信任更添几分,方便你日后在魔界斡旋;赫唳族也将坚信确有神界要员已倒戈向他们,方便你借机说服赫唳族长对神界‘转守为攻’;同时魔界也将获悉神界近期的攻略行兵计谋,日后若真兵戎相见,胜算也将多几分。之后,如何攀上赫唳族高位、如何以智谋借助赫唳族、乃至整个魔界之力铲平神界,再坐收渔翁之利,需你我再审时度势、借机行事。” “当然,在你前往赫唳族之后,我也将按计划在神界攒下一批势力,方便日后与你里应外合,这点你无需担心,也无需过问。”
丹荔毕竟刚刚成人形,修为和阅历尚浅,听了凌霜这么一大段长篇大论后,只觉得千头万绪甚是复杂,只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应和着。凌霜似是一眼看穿了丹荔的迷茫,耐心且认真十足地望着她:“现在你听个大概就好,不需要十足明了这来龙去脉。我只想让你知晓:此行必是艰险万分、九死一生,踏上了便是一条不归路——神界本就无你我容身之所,若我们在魔界的计策也失败了,轻则一生在六界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重则落得身形俱灭、肝胆俱焚的下场。你,可想好要入我的‘局’了吗?”
丹荔怔怔想了片刻,认真开口道:“凌霜,如果不是羌旻,这天地间根本不会有我的存在;而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是块在丹炉中的煤渣子。为了羌旻,为了你,我愿意入你的‘局’,和你一起‘回不了头’。” 凌霜默不作声良久,眼里似有一层薄雾久久不散,而后轻轻吐出一句:“好。”
丹荔认为凌霜定是因为不得不拉自己入局而愧疚不已,便用肉呼呼的小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被一掌打入混沌的滋味我又不是没体验过。就算再来一次,丹荔也不怕。” 凌霜觉得此话颇有些不吉利,赶忙摇了摇头示意丹荔莫要再拿自己打趣:“我说过我必将所知所会倾囊相授与你,希望以此法尽力护你周全些,必不至于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他转头望了望紫金阁的方向,只见一星星银色炫光陆续从邝庭飞向四面八方,想必是曜灵天帝派遣的仙卫先遣队,正在追捕几个时辰前老君阁大乱中逃走的祸乱始作俑者,以及莫名冒出的朱厌之兽。凌霜惊叹并好奇于曜灵对于此事的反应之大,也庆幸还好凝烟把见过凌霜面目的天兵悉数解决了干净,不然那一队队的银色炫光势必已经直直朝着寒酥馆杀了过来。
他拍了拍忧心忡忡望着他的丹荔,朝着紫金阁方向示了示意:“仙卫已经倾巢出动来寻你我了,你速速随我回寒酥馆的密室,记得闭气隐匿起自己的妖息。想必曜灵在神界一日两日寻不到线索,定会将怀疑转向妖冥魔三界,那时我们再见机行事。”
三日后,一切果然如凌霜所料,曜灵压根儿没踏足寒酥馆分毫。他细品了品这两日仙兵的动向,突然悟到曜灵不过是借此祸乱为幌子:毕竟一头逃跑的幼年朱厌定不能成什么大气候,再者说,若被妖界瞧见了活着的朱厌,更能趁机一洗神界屠戮了朱厌全族的恶名,在妖界众灵中树立一番神界“慈悲不言”的正面形象。曜灵此举的本意其实在于,彻查本就疑似和妖冥界有勾结的仙神,并顺藤摸瓜一窝端掉妖冥界几个祸心始现的族群,其余蠢蠢欲动的族群更是见此再不敢轻举妄动分毫——“好一个声东击西、杀鸡儆猴之计,好一个虚伪的曜灵天帝啊。” 凌霜一面端着食盘向寒酥馆密室走去,一面在心里不禁暗暗冷笑嘲讽道。
此时此刻,在昏暗无光的密室中,丹荔正闭着气安静地蜷躺在竹席上,内心却担忧着密室外面的凌霜:也不知道仙兵有没有来寒酥馆检查,自己可否留下了什么妖气在馆中某处,凌霜是不是已经被带走问话了,曜灵会不会新仇旧恨叠在一起一怒之下把他......
她想着凌霜如水墨画一般浓重却温柔的脸,想着他给自己讲述过去的事情时那悲伤、绝望而无助的表情,想着想着,胸口莫名地又涌上一阵熟悉的生疼感。她猛地坐了起来,以手探了探自己的胸口,在确认自己暂无异样后,她疑惑又释然地叹了口气,开始莫名烦躁地一圈圈在密室正厅打转,一遍遍数着地砖,企图以此强迫自己不要再如凌霜所说,“尽想些不吉利的东西”。
在她数地砖数到第八百六十二圈的时候,密室入口的大门突然被缓缓打开。丹荔心头一紧,她抬头眯着眼睛望向门口的光亮,尝试从刺眼的天光中辨认出来者为何人——
只见一名身姿挺拔的少年模样的人站在门口,他身后的天光直直打在那乌黑的发髻上,束发的银冠更是被这天光照耀得宛如落在乌木之上的清冽白雪。一如初见那般,他穿着那身釉蓝色的素织天丝长袍,眼神湿漉漉地、微笑地看着身处黑暗的丹荔,嗓音如清泉一样清脆悦耳:“丹荔,出来吧。” 说罢抬了抬手里的枫木食盘,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盘边缘上还齐齐码着几枚红彤彤、圆润饱满的新鲜荔枝,随着食盘的晃动而骨碌碌地左右摇晃着。
它们摇得丹荔的心,都莫名漏跳了半拍。但这次她无暇细想是何缘由,只是盛着满心快要溢出来的温柔和快乐,不由自主地微笑着、朝着背光的少年欢快地迈去,仿佛是朝着繁花似锦、风和日丽的明媚春日迈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