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烬飞阙》暮染衣

5、神形俱灭

　　在神界秩序未定、根基未稳、广纳众神时，元歌凭借上古混沌时期水相最精纯的仙格，获取到了掌管六界所有水域的潮汐浪涌的元始神身份。彼时，为了更好向后世万灵传播知识，曜灵天帝特别设立了青简斋，并要求所有上神将自己管辖范畴内的无论是运行之道、生消之法，还是化形之状、五行之性，分门别类册入典籍；同时，所有仙家每隔两万年便要分批前往其余四界，将典籍翻译并传播出去以福泽苍生。

　　元歌便凭借着可自由出入青简斋之便，偷偷翻阅典籍搜寻可驾驭那一角双极真身的法门关窍。凭借她的不懈努力，终是找到了可行的方法：她只需以仙灵将最均衡无相的水化成水刃，将那一角真身切下，并迅速封存于无相水汇成的河泽中七万年便可使其自愈成独立完整的灵魄。而仙神皆知，六界最稳定的无相水便是人界江河湖海汇入冥界后，未经过却念石跌入忘川的那一段河流。

　　元歌又自请去人界传播观潮及治水的知识，并在此期间偷偷前往却念石河畔将一角真身裁下后，用结界将之悄悄封存在河底。她取了一捧却念河畔尚带着双极灵魄的灵息装于早就准备好的琉璃罐中，强忍着因真身缺失而带来的仿佛身碎形灭一般的剧痛，快马加鞭飞回紫金阁。就在她刚刚飞到紫金阁外的邝庭时，终是因极度的疼痛和虚弱倒在了地上。

　　此时的紫金阁内，由于神界刚刚于鹤唳域之战中大败于魔界，并折损了近五万名天兵，曜灵正在与一众武将神商议着重整天兵和反击魔军等种种事宜。突然间，殿外突兀地传来一阵琉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队接着一队的紫金阁仙卫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和拔刀剑之声。三素快步踱入紫金阁并向曜灵揖手：“天帝，一遣往人界的上神不知为何，因真身严重受损而于殿外晕倒，并摔碎了一个盛满液体的琉璃罐。三素已上前探明，该液体并无异样。天帝可要看看是什么情况？” 曜灵思忖片刻，答道：“去看看。现在神魔两界剑拔弩张，不知这上神的伤势和魔族可有关系，若真有关系，倒成了我们拉拢人界一起向魔界发难的好机会。” 三素应道：“天帝英明。”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并领着曜灵和众位武将神一齐前往邝庭。

　　曜灵徐徐穿过重重叠叠披着明晃冷冰的玄铁铠甲的仙卫，一眼看到了面色苍白、灵魄悬若游丝的元歌，他以五行神力探了探她的真身，却未寻得分毫线索，便又将目光转向了尚未浸透于汉白玉地砖的清冽液体上。曜灵单膝跪地，细细瞧了瞧这一泼液体——纯净无相的液体中，竟有两重全然两极对立的远古灵气环绕共生，一重炽热如火如白昼、一重寒冷如冰如黑夜。曜灵瞳孔宛如地震一般，在那瞬息之间，往事如一颗颗流星划过他的眼前：黑夜中的闪光、冰魄清凉缠绵的仙泽、震耳欲聋的天崩地裂声、五行混沌分裂时耀眼璀璨的光芒...

　　他起身振袖、将双手隐回金色帝袍，转头对三素道：“三素，你去把长桑星君和太上老君召来，务必让这位神官醒来，本神有要事要问她。” “对了，等办完了这件事，你再去昆仑神宫向西华神女了解一下这位神官的仙籍背景。” 三素恭敬地应了一应，又随手指了一名紫金阁殿外的仙娥，吩咐她把泼在地上的水仔细搜集保存了起来，并寻一处紫金阁旁的空置殿宇安置元歌，便飞身去寻曜灵要他寻的神仙去了。曜灵又浅浅看了一眼泼在地上的无相之水，便转身走回了紫金阁，一众武将神旋即跟随在他身后一起折返了回去。邝庭又快速有序地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寂静和空旷，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于此...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元歌真身上的创口终是痊愈了七成有余，她恢复了神识，从昏迷中沉沉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四匹被挂得井然有序的深绿色重工绸缎床帷和方正简洁的梨花木床顶架，它们将窗外刺眼的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唯余几抹柔柔的光亮弥散在床周围。元歌双肘撑着床面，吃力地慢慢坐起环顾了一圈四周，懵懂判断出自己似乎还在神界的什么地方。突然，她的胸口一阵痛痒袭来，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片刻后，身着首医令制服的灰鬓老者携两名年轻低阶医官，捧着药匆匆踱入室内。灰鬓老者向元歌颔了颔首，道：“元歌上神安，吾乃神界医馆——瑞颐馆的首医令长桑星君，奉天帝神谕负责照料元歌上神的伤势。这两位是吾门下的弟子，菘蓝和竹沥。太上老君已炼制好了有助于上神您早日恢复灵魄的仙丹，请就着这碗吾熬制的药汤服下。” 元歌接过仙丹和汤药一饮而尽，她一面将白瓷汤碗放回托盘上去，一面轻声问：“本神晕倒后不知发生了何事，为何天帝要命你医治我？不知星君您可方便透露？” 长桑星君扬了扬手，示意两位弟子退下，顿了顿后启口道：“元歌上神您在邝庭上莫名晕了过去，彼时天帝恰好在紫金阁商议要事，恰好撞见了这一幕，甚是奇怪。于是便命吾和太上老君竭力医治您，又命三素上神调查清楚事情的原委。” “等上神您再恢复些时日，想必三素上神必将传唤上神您去了解事情始末，望上神做好准备。” 说罢，他便又颔了颔首，转身退出了房间，留下元歌倚在榻上，心事重重地若有所思。

　　不日后，元歌已恢复大半，可以下地自如走动了。也不愧是曜灵天帝颇为倚重的铁面掌事三素上神，上午元歌刚在瑞颐馆踱了一圈，下午他便携着两名仙奴踏入了馆门。

　　偏殿内，仙奴在三素面前正毕恭毕敬地铺开笔墨纸砚，而三素直直坐于案前，一面翻阅着从西华神女那里拜求来的元歌的仙籍背景，一面问道：“元歌上神，您此时本该在人界传播知识，却为何会擅离职守、莫名晕倒在邝庭上？你晕倒时打碎的那罐子无相之水，又是从何人出得来？水里的双极灵魄的灵息，又是怎么一回事？”

　　元歌颔首垂眸，欲言又止：“吾......吾擅自飞回神界，是因为有要事需要禀奏天帝。”“哦？有何要事？”“吾在人界传授治水知识、游历诸海时，突然在碧海尽头发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对立相克、却又圆融共生。一时好奇，便循着气息来到了冥界的却念河畔，竟发现那边的灵息更甚，便猜想河底或有奇异未见的双极灵魄的残片。吾便施法潜入河底，果然如我所料......所以我便用法术织了一个水灵锁的结界将残片封存好，又盛了一罐残片附近的无相之水准备前往神界禀明天帝。谁料我刚准备浮出水面时，双极灵魄的残片突然震开一阵极强的罡气，震碎了水灵锁。上神您也知晓，水灵锁乃吾类水相灵魄的仙神，用自己的真身一角密织而成，水灵锁一碎，吾的真身旋即损毁一角。又因事情实在紧急，我便强忍着剧痛带着无相之水赶往神界，但最终还是坚持不住倒了下去，这才有了邝庭的一幕。”

　　三素在铺开的纸上飞速记下与元歌的对话，头也不抬、面无表情继续道：“您与曜灵天帝一样，都是自混沌未开、五相未明时便存了灵识的仙神。双极灵魄虽稀罕未见，但是于天帝，未有必要脱开手中的千头万绪特意匀出时间听您禀明此事；于您，未有必要冒着身裂魂灭的风险急急上报。那么您如此十万火急地禀报的缘由又是什么呢？”

　　元歌迟疑了一下，定睛看了看三素身后的仙奴。三素顿时心领神会，挥了挥手遣退了两名仙奴，又转过头定定看着元歌。元歌低声答道：“吾以五行神力探了探这块残片，竟发现其上的双生两极，分别是源自混沌初开时的上古极火之相和......和极冰之相。”

　　三素古水无波的眼睛突然目光炯炯：“你是说......为何你知道......确实，你本来自盘古的思绪意识凝结成的混沌五行，知晓这些秘密也不奇怪......原来世子竟当真未元神消散。”他收起纸和笔，若有所思道：“今天就到这里了，元歌上神您敬请回殿歇息。待我将今日之事查明后禀明天帝，他自会定夺。到时还需麻烦上神您一二。”说罢，他轻轻行了个礼，便踏出殿门直直飞向紫金阁......

　　时间簌簌如秋风划过黄叶，不知不觉又过了十万年。今日的神界是空前热闹的一天——十二花神尽情施展着仙法，将神界的每一簇树丛都装点得姹紫嫣红；金光熠熠的凤凰翱翔于高空中，引得百鸟争相追随，啼声悦耳喜庆；紫金阁更是罕见地挂上了绣着吉利图案的绛紫色帘幕，辅饰以精雕细刻的羊脂玉麒麟、仙鹤，呈现一派祥和之气；阁内仙神皆着礼服，觥筹交错、鼓乐喧天，好不热闹。

　　此时，已被封为天尊之首的元歌，与曜灵天帝皆身被华服，坐在紫金阁旁边的璇花殿中，看着仙娥悉心为立于镜前的稚嫩小男孩梳着发髻，一茬茬红光满面的仙婢进进出出，托举的玉盘里尽是华贵雍容的服饰和头冠装饰，以及各种奇异珍贵的有趣小玩意儿。

　　声线尚且稚嫩的凌霜抬头看着元歌天尊和曜灵天帝，糯声道：“父君、师傅，霜儿有点害怕...怕我弄错了册封大典的礼仪，在众神面前给您们丢脸了......” 元歌天尊亲昵又慈爱地拍了拍小凌霜的肩膀：“霜儿这么聪明，师傅相信你会做得很好的，你的父君也相信你。”说罢，她目含春水、柔柔地望向在一旁的曜灵天帝：“天帝说是不是呢？” 曜灵轻轻蹲下，扶着小凌霜的背：“你师傅会陪在你身侧时时提醒你该如何做。即使还是犯错了，也无妨，霜儿做错了什么，父君都不会怪罪于你。” 小凌霜漂亮的眼睛顿时亮了，睫毛扑闪扑闪：“真的吗？霜儿做错了什么父君都不会怪罪于我？” 曜灵笑了一笑，又回应道：“是是是，霜儿以后给父君捅了什么篓子，父君都不会怪罪于你。” 元歌天尊也施施然蹲了下来，看着镜中的小凌霜：“师傅也是，无论霜儿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师傅也总会陪伴在霜儿左右。” “真的吗？父君和师傅和霜儿拉钩，千千万万年不许变。” “拉钩！千千万万年不变。”......

　　......

　　片刻后，元歌天尊又回过神，记忆中张灯结彩的紫金阁又恢复成这冰冷、高高在上的模样，浮绕周围的上神下仙皆噤若寒蝉、冷面垂目。身前的小凌霜定定看着单手悬于其额前、陷入震惊和沉思的曜灵天帝，双目噙满泪花、嗓音沙哑而颤抖地一遍遍重复着：“父君说过，霜儿做错了什么父君都不会怪罪于霜儿的。父君说过......”

　　元歌拭去眼角的残泪，走上前温柔地摸了摸小凌霜的头，又抬眼定定看着曜灵的眼睛：“我既骗了你，便自知终有一日你会知晓真相。阿曜，信不信由你，我在这一刻的可惜，并不是为自己计谋败露、失去尊荣和神位。我可惜的是，赠予你的片刻好光景，竟只有如此弹指须臾的长短。”

　　说罢，元歌突然生生跪了下来：“曜灵天帝，吾扰乱了神界攻略魔族的大计，又瞒天过海虚占了这天尊的高位数万年，德不配位、罪孽深重、已无可恕，元歌将立时自毁元神以谢罪。但请天帝看在我数万年治理水相形物、传播治水知识的苦劳，饶过霜儿一命，他确是无辜的。” 元歌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缓缓抬头迎上了曜灵的目光，如凌霜的册封大典那日般柔柔一笑，眼角却有新泪划过旧痕。

　　突然，她凝神聚气，将全身灵魄凝于胸口，又以全部修为催出的寒飒罡气狠狠一震。顷刻间，一声轰然巨响回荡在鸦雀无声的紫金阁，元歌立时灵魄尽碎、身形失去光泽和色彩。她躺倒在紫金阁高台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零星的灵息袅袅消散于空中。

　　在最后一缕灵识即将消散于虚无中的刹那，映入元歌眼眸的是紫金阁穹顶上，那一弯水晶琉璃透射进来的阳光。它那么安静却刺眼、温暖却决绝，就放佛是在那混沌未开时，自己耗尽修为在曜灵面前燃烧真身时现出的那璀璨耀目的闪光。她终于解放了、释然了、放下了——自混沌中来、往混沌中去，虽然未曾永恒镌刻于他心中，但能在亘古黑暗中，点亮他的眼睛刹那、点亮自己的生命俄顷。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