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烬飞阙》暮染衣

4、锁云白羽

　　说到锁云白羽，凌霜的目光又不禁冷了下去，直直地浸没在这个神界角落的飒飒寒风里。“这把弓是曜灵在冥界的一处无名野地中偶然寻得的，它玄妙之处就在于，能碎物而不会灭物。” 无论是人界普通的木材輮制成的弓，还是神界的后裔平定九日之乱时使用的神弓，箭一旦发出，射中物体后，就是目标物从形到道的戛然而止和毁灭。然而锁云白羽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它能在毁坏目标物之形的同时，不伤及其运行秩序分毫——假如它击中了白玉酒皿，即使后者化为齑粉，也能在齑粉所充盈的空间中维持住所盛放的液体而不使其洒落于地面。

　　凌霜苦笑了一声：“有了锁云白羽，让曜灵对平定混沌无序的魔界有了非常可怕的新思路。” 原来在当年混沌初开之时，曜灵和冰魄两目、以及神魔两界，相裂成为了极阴极阳、极黑极白的两极，和其他四界的阴阳混沌般的灰色地带不同，置身于这两极的化形之物无法穿透彼此的结界，因此魔界得以盘踞在其结界中，无视其余五界的运行规则、自成一派，令曜灵头疼不已。即使神界想要和魔界一绝高下，唯一的办法也只有调虎离山再各个击破。但此法也是杯水车薪，并不能动摇魔界的军力根基、达到直捣黄龙的效果。既然空陆结界行不通，神界把目光转向的水攻——六界本有条相通水路贯穿始终，它自神界虚无处的玄泉而来，落向神界的天绅和瑶池，一路蜿蜒至人界和妖界的江河湖海，再聚于冥界的忘川、汇入魔界的沧渊，最终消失于魔界的虚无处。它如血管中的血液一般，将六界的能量交融贯通，因此天然不受结界的控制。但是棘手的是，神界和仙界的任何化形之物一旦自玄泉汇入沧渊后，由于灵魄的阴阳相克，坚持不了片刻便会神形俱灭，因此天兵天将根本无法走水路攻入魔界。

　　“但是我却是个例外，毕竟我是曜灵和冰魄、这对极阴极阳的盘古双目，交融了仙泽后诞出的灵魄。我不是灰，而是既是黑、也是白。” 见丹荔的目光又逐渐因精微的比喻而疑色渐深，凌霜又耐心补充道：“换句话说，我可以自由穿越于神界和魔界，而不受灵魄属性所限制。六界之中，仅此一人。”“那么倘若...用锁云白羽将我的灵魄打散、再由元歌天尊以神力渡入玄泉之水，那么天兵天将就可以将神形附着于我的灵魄齑粉之上，潜入沧渊、杀入魔界了。”

　　说到这里，丹荔赶忙安慰凌霜：“可是...曜灵是你的父君...他肯定舍不得用这个方法的吧...” 凌霜苦笑了一下：”原些我也是那样以为的。但是别忘了，他首先是天帝曜灵，其次才是我的父君曜灵。”

　　凌霜永远忘不掉那一日紫金阁墙壁上、被高悬的太阳映出的刺眼而心慌的金光...那一日，他修习仙术归来，在璇花殿寻了元歌天尊良久也寻她不见，内心顿时涌现出从未有过的不安和慌张感。这时候，紫金阁的掌事仙官三素突然飘飘然落在了璇花殿门庭前，一如往昔面无表情的他今日眼神中多了些许冷峻，他直视前方：“曜灵天帝有请，请世子随我来。“ 未等凌霜反应过来，便被三素用仙法卷起的劲风裹挟着直奔紫金阁而去。片刻后，他已被劲风卷进紫金阁，直扑扑落在了紫金阁正中的高台上、曜灵的王座前。只见曜灵没了往日的和蔼神情，神色严峻、正襟危坐于其王座之上沉默不语；元歌仙尊匍匐跪于其面前，面目几近贴于地面、看不清她的表情；而其他大小仙家，纷纷以高台为中心、颇有秩序地围浮于四周，噤若寒蝉——整个紫金阁萦绕着一种肃杀的安静。

　　片刻后，曜灵看向凌霜，开口打破了这窒息的沉默：“凌霜我儿，若神界此时需要借你之力平定魔族、统一六界，以造福四海八荒的千物万灵，你可愿意？” 元歌天尊倏地抬起脸，望着凌霜绝望又疯狂地摇着头。凌霜这才看清，元歌天尊发髻凌乱、满脸纵横着泪痕，眼神中竟都是痛苦和悲伤。年幼的他突然慌乱无措了起来：在凌霜的印象中元歌天尊永远是精致、优雅又温柔的女子，他从未见过她这副狼狈样子。

　　不等他理清这天降的千头万绪，曜灵用他威严而不容置喙的语气接着说：“作为仙魄绝无仅有的上神、更作为身份独一无二的天帝之子，我相信你愿意顾全大义、以维护天地秩序、万灵福祉为先，以自形自欲为后。”“毕竟，作为上神、作为执掌秩序者，必以秩序为先、私欲为后。否则，愧对苍生的崇拜和托付。” 说到这里，他的眉峰不易察觉地微微抖动了分毫：“三素，取锁云白羽来。” 三素从袍中托出一把极精巧的弓箭来，弓与箭通体都是由不知名的极细银白色丝线一股股缠绕相交而成，看上去轻盈、坚韧又锋利。三素飞身落在高台上，毕恭毕敬用双手将弓箭举过头顶呈给曜灵。

　　这是凌霜第一次看到制作工法如此精妙的法宝，在三素将弓箭呈递给曜灵时，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弓箭，心想着父君大概是要赐予他一件绝世法宝，好让他率天兵天将直取魔界。只见曜灵用手掌轻轻摩挲着弓体，又小心将箭搭在其上，最后双手缓缓蓄力将弦撑开至最大。然后突然地，他准心一转，直指凌霜的命门。年幼的凌霜并未料到事情的走向竟会如此，一时间慌了神，直叫着父君大哭了起来。元歌天尊似是再也克制不住，她突然从地上爬起并尖叫着扑向凌霜，将他死死护在怀里：“曜灵！你要打散凌霜的灵魄，就先打散我的灵魄！！”

　　曜灵只定定拉着弓指向蜷缩在一起的苦命二人，未置一词。一旁的三素依旧平静地开口道：”请天尊行前三思。我知你对凌霜上神的抚育之情深厚，但毕竟世子他也是天帝的唯一后嗣，他做出牺牲世子成全苍生的决定，又何尝不艰难。”“若天帝且能放下一己私欲只为六界万灵，那么天尊您是否也该以维护天地秩序为先，不负您天尊的千古圣明和万世敬仰。”

　　“曜灵天帝，五界既已是你的掌中物，倘若魔界尚能制衡且未成大患，又何苦执着于此时牺牲你唯一的后嗣取之！”“曜灵，我掌管天下水形万物，只要玄泉一日和沧渊相通，我发誓我定能寻得法子助你攻入魔界，我们不一定非要了霜儿的命啊！”“阿曜，自天地混沌初开你我相识万年，此情此分搭上我元歌一条命，求求你莫要伤害霜儿，求求你...求求你...” 元歌天尊依旧紧紧将凌霜锁入怀中，只定定看着曜灵，然而语气确是逐渐卑微、神色逐渐绝望而黯淡了下去。而与之灼灼相对的曜灵，依旧定定地执着锁云白羽，他扣住弓弦的手指却无人察觉地轻微颤了颤。眼见这对峙局势迟迟不见推进，以三素为首的仙官神职纷纷揖手垂眉道：“请天尊以苍生之计为首！请天尊以苍生之计为首！请天尊以苍生之计为首！...” 只见曜灵似是稳了稳神态，目光重又回复到决绝状态，甚至多了一丝狠戾。

　　眼看他的手指即将松开弓弦，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元歌天尊突然大叫道：“霜儿他其实并非你儿！而是我的一角真身！”

　　紫金阁内倏地安静了下来，大家似乎没料到元歌天尊竟会有此发言，只得纷纷垂首地更深了些，静候天帝的反应。曜灵收回弓弦，将锁云白羽折于身侧，威严且略带失望地摇了摇头：“元歌，你身为理应维持大道、心系万灵的天尊，妄阻神界的军政谋策已是大罪，本神念及你护犊情深就暂且按下不表。而今你竟为了一己私心，妄图以谎言蒙蔽本神和众仙家，实属荒谬...”

　　元歌突然大笑了起来，她站起来将凌霜缓缓推向曜灵：“天帝您不相信，大可以五行神力探探他的真身。” 曜灵皱皱眉思索片刻，便凝神聚气，以手掌聚出一团金黄色的灵光，点向凌霜的额头：“混沌初开时便跃向两极又圆融共存的火象与冰象，只可能来自本神和天后，元歌上神你...“ 元歌打断道：“天帝可还记得盘古觉醒前，从混沌无形中突飞出的金色闪光？” “你怎知晓此事？””我为什么知晓？因为那个闪光就是我、彼时的一泓水相灵魄，我耗尽修为、自燃真身，只为出现在你眼前一瞬。只可惜，我虽克服百折千挠让你眼中有我了一瞬，但是却进不了你的心中分毫。“

　　在元歌即将燃尽的那一瞬，她本以为自己的真身，会和对曜灵千千万万年的情愫和憧憬，一起在涌动无状的绝望混沌中燃烧殆尽，可未曾想当她再次醒来时，竟发现自己仅仅是一小角真身凝成了燃烧着的冰霜——原来在她当时所处的混沌无序的一角时空中，自己的真身只会分裂成并存的极向，而不会转嫁融没于其他形物。元歌很是新奇，又担心随意移动方位会打破这前所未见的平衡，便在原地专心致志研究起这一小角裂出的双极冰火：她发现这一角真身似是有自己的思想，时常不受自己法力控制地变幻涌动。但是未等她研究出驾驭此角真身的法门，盘古便突然觉醒了。在山崩地裂、天地变色中，她生生目睹了曜灵和冰魄转瞬即逝的相逢和撕心裂肺的分离，看见慌乱的曜灵以罡气生生震碎了萌芽的灵魄、他痛苦的呼喊、绝望的沉默，和最终孤独走向众生的背影。元歌的内心似是涌起阵阵温柔的海浪——原来她的爱意和真身一样，并未也从未燃尽过。她突然有了一个冲动又疯狂的想法：她想要陪伴这个拥有万灵却万古孤寂的神祗，给他依靠和寄托，给他他渴望却又得不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