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烬飞阙》暮染衣

3、混沌旧事

　　丹荔立在原地，仔细琢磨了几番凌霜对于“缘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回应，还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一时也不知该说些其他什么，只默默和凌霜面对面坐在地上，一个剥荔枝、一个吃荔枝，配合得好不默契。

　　眼看一手帕荔枝又要见了底，这时候，自远及近飘来一阵清冽低沉的好听女声：“荔枝本就是性热之物，小姑娘又是个刚成了形的火相灵魄，你这一兜一兜的荔枝给她吃下去，只怕灵魄不稳又要散回成煤渣子了...“ 一阵冷灰色随着话音由远及近，悠悠然落在了凌霜旁边。丹荔抬起水汪汪的圆眼睛，只见来者是一位年龄看起来和凌霜相仿的少女，一头如墨长发只一支简单的纯白羊脂玉钗斜斜别在头上，冷灰色的沙织罩衣只在袖口和领口处略饰银线绣的回字纹，却也显得华贵典雅。只轻施粉黛、略点珠翠，却让她带着凌冽的、别具一格的美丽更加凸显了出来。她朝丹荔浅笑一下，便转过头朝着凌霜的方向略略踱步：“炼丹房那里一切已经打点妥当，应该不会留下丝毫蛛丝马迹，你且宽心。”说罢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一切计划既开始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你知道的，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只是，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放下执念，我希望你能活得豁达快乐些...” 说到这里，女子平静如水的眸子里闪烁出一丝担忧的光。

　　“够了，凝烟，我既开始了，就不会后悔、不会回头。”凌霜一刃目光飞去，急急打断了女子。“也罢。”女子敛起眼中的情绪，转身朝院落的内进走去“我去给姑娘收拾出一间屋子去了。”说罢便快步消失在门角，又留下两人在原地。凌霜只定定看着手上捧着的未剩几颗的荔枝，一言不发。

　　丹荔吞下嘴里最后一口荔枝，小心翼翼地盯着凌霜良久，才怯生生开口道：“仙...凌霜，‘计划’是什么？为什么有了‘计划’会不快乐？也不能后悔？救我...是‘计划‘吗？” 凌霜柔柔看向她一眼，问道：“丹荔想听故事吗？我给你讲个故事，再告诉你‘计划’是什么，好不好？”

　　听到“故事”二字，丹荔眼神一亮。要知道，在老君丹炉里面当煤渣子的日子里，除了望着烧得焦黑的铜炉顶和四处乱窜的火苗，最期待也是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听在炼丹间隙时，老君给炼丹小童讲故事了。上至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捏泥巴人儿，下至隔壁这个真人那个老祖又在什么历练中须臾悟出了什么大道，丹荔都能听得津津有味。所以一听到凌霜要给她讲故事，她瞬间把刚才的问题抛诸脑后，精神抖擞地直了直身子：“我想听故事，什么故事？”凌霜接话道：“我的故事。走，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罢他又用灵力抖开了绣着海水波浪纹样的釉蓝色广袖，示意丹荔抱住他的左臂。待丹荔攀上他的左臂后，便飞身向寒酥馆的外墙飞去，落定在了一处树林阴翳、遮蔽性极好的园林茂盛处，极目远眺间，依稀可以分辨出远处层叠错落的天宫天阁、和白光耀眼、金碧气派的邝庭。甚至能依稀看见各路仙家施法路过时，尚未消散开来的灵光尾迹。

　　凌霜指了指远处邝庭上方金光闪闪的宫殿：“丹荔认得那里吗？我们刚才逃跑的时候才路过的地方。”丹荔定睛仔细辨认并回忆了片刻后，认真点点头：“记得，一个金光闪闪的宫殿，高高的柱子。”凌霜又接着淡淡地说：“那叫紫金阁，是神界、哦不，是六界最尊崇的天帝，掌管天地、审判万物的地方。” 丹荔接话道：“紫金阁好漂亮，丹荔喜欢。凌霜也喜欢吗？” 凌霜的目光依旧盯着紫金阁的方向：“那里面住着的那个人，原是我父君。" 丹荔眼中是一阵羡慕和敬仰，没想到这个修为深不可测、长得又这么好看的师傅，竟是这般特殊的身份，心中的感激和崇拜之情又多了几分。这时，凌霜平静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些许悲伤：“但是我这位尊贵的父君，差点让我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魂飞魄散。”

　　事情要追溯到不知道多久以前，盘古尚处沉睡之中，世间混沌无物，金木水火土、青黄赤白黑五色交混于其内。凌霜的父君曜灵和母妃冰魄原是盘古的左眼和右眼，千年万年在亘古不变的黑夜中，他们不曾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只是孑然一身孤独地描摹着寂寞的色彩。直到某一瞬，混沌在五行涨弭平衡之际，倏忽飞溅出一道极其耀眼的金色闪光，刹那点亮了混沌宇宙的沉沉黑幕，曜灵和冰魄这才在接连为盘古描摹景色异象之际感知到了彼此的存在。他们未曾也无法看见彼此，但却逐渐沉沦于彼此为盘古描摹景象时，相通又相似的融融仙灵之气，在这之中，彼此情愫渐生、默契渐长，为盘古所呈现的视界也愈发清晰协调、甚至完美了起来。

　　原本他们以为能幸福地相融于彼此的视界千年万年，哪怕日日描摹的只是永恒不变、压抑无趣的黑暗。但谁也未曾料到，也正因为盘古的视觉能力与日俱增，他终于在某一日五行混沌剧烈异动中苏醒了过来，并刹那匀开了混沌宇宙、并随之一起幻化成为了世间万物。曜灵和冰魄还未来得及看清彼此和这璀璨万象的世间万物，就瞬间变成了分别掌管白天和黑色的太阳和月亮，被桎梏于永世无法相见的神魔界两端。在他们即将分别的一刹那，冰魄作为盘古右眼的最后一瞬间，滴下了一滴晶莹的眼泪，并瞬间幻化成了一个可爱的婴孩状的灵魄。曜灵赶忙一个飞身、试图伸手去接住婴孩，却发现由于自己仙格与之相克，新生的灵魄在被触碰到的瞬间，逐渐变成了水雾蒸发在了剧烈变动的宇宙天地中。曜灵痛苦地捂住脸大叫了起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心口的剧烈疼痛，和那些称之为懊恼、思念、悲伤...的情绪。在被这些情绪反复折磨的恍惚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天光大亮的一方天地下，那些从混沌中抽离出来的仙气袅袅的众神众仙逐渐聚拢过来，其中一个人面蛇尾、身形健壮却媚眼入鬓的男子首先开了口：“曜灵上神，混沌已清、六界已成。伏羲将奉盘古遗愿，尊您为首，请您带领我等众神建立天地秩序、维护六道轮转，保佑万灵免受重回混沌之苦。”

　　曜灵缓缓抬起头，自己正上方悬着的是与自己灵魄相通的一方骄阳，它安静、威严而平等地照耀着六界，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悠然飘逸的云中君沐浴着阳光，优雅敛着一片片洁白的云朵。阳光穿过这些温柔的云层，在人间差互而清澈的小溪上映出粼粼波光，旁边郁郁葱葱的草木上栖息着一只刚破蛹的蝴蝶，随着阳光缓缓舒展着艳丽的翅膀；小溪缓缓流进忘川河，孟婆在里面舀了几勺绿幽幽的河水，浇灌着栽种在岸边、艳红如火的一方彼岸花；花丛中一只小兔妖趁其不注意，刨下一棵开得正艳的彼岸花，一边逃跑一边口中念着诀，在前方震开一个通向魔界的结界豁口；豁口的那边是蹲在墙边、焦急等着小兔妖带回战利品的小魔童......曜灵看着这一切，耳边回想起盘古在弥留之际，借清风传于他耳畔的一句话：“睁眼万物则生，闭眼万物则空。眼是你也是我，万物是你也是我。你，就是你逃不掉的宿命。” 一瞬间，他仿佛懂了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懂，只平静地站了起来，庄重又威严地向众神走去......

　　接下来大抵不用细讲，无非是曜灵天帝率上古众神一统六界、规整六道、播种知识、技艺和礼法这些，万灵争相歌颂的传奇旧事罢了，这些故事连炼丹小童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丹荔自然是烂熟于心。突然，她歪了歪头，若有所思道：“可是上...凌霜，你的母妃不是自混沌初开就未曾和你的父君见过面吗？他们怎么合的觉心契？怎么有的你？” 凌霜稍微睁大了些眼睛看向丹荔：“你个小煤渣，竟然知道觉心契这么...罢了...又是哪个来取丹药的碎嘴小仙的闲言碎语罢了...” 他突然顿了一顿，恢复成了戏谑苦笑：“灵歌天尊告诉我...我就是冰魄和曜灵灵力相融后，在她即将幻化成形之际流下的那粒眼泪，也是那个差点被曜灵的罡气震碎的婴孩灵魄。是她花了十万年寻遍六界，将我碎裂的灵魄一片一片拼接了回来。” 丹荔有些疑惑，但是怕总是打断凌霜会遭人嫌弃，便举起粉嘟嘟的小肉手怯懦懦地发问：“灵歌天尊又是谁？他为什么要帮曜灵和冰魄寻回你？十万年呀...都足够我从煤渣子修炼出个半生不熟的人形了...”

　　凌霜听着丹荔的嘟嘟囔囔，并未露出半分不耐烦的表情，只沉浸在回忆中：“灵歌天尊是我的养母，五行被盘古震开后，她由一泓水相灵魄幻化成神，掌管六界所有水域的潮汐浪涌。她原本也只是个闲散元君，因为寻回了我的灵魄，被曜灵擢升成为了和上古三尊平起平坐的灵歌天尊，六界的云雪雨雾、江河湖海，只要和水的运作相关的化形之物，其形其道皆为灵歌所管辖。”

　　“因为她也是凝回我灵魄的神，又与我仙格相当，曜灵便让她负责将我教养成仙成神。她本是极温柔极细心的人，自打我记事起她就从没让我饿着冻着过。后来我长大了些，需要去其他五界修行游历，回来时哪怕磕了碰了一点，她都要心疼得不行，直到我好完全了才作罢。” 这似乎是凌霜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光，他讲到这里时，虽然脸色还是阴郁不已，但是眼神却是柔柔的。丹荔只是静静地听着，未曾打断分毫。“那时候的曜灵也是，总是像早上的太阳那样，温暖和煦地照耀着我。那时候混沌初开，天地秩序还未完全尘埃落定，想要取而代之的人鬼神更是不胜枚举。他左手忙着回环斡旋、右手忙着征战四方，但一得闲下来，必是首先来璇花殿看望我和元歌天尊的。有的时候还会寻回些他搜罗回来的小玩意儿，就像人间农忙归家后的父亲，给孩儿带回一只田里盛开得最灿烂鲜艳的花朵那样。”

　　“一个温柔的、视我如己出的养母、一个伟大的、如山般温暖的父亲，一切本来都是非常美好的...直到曜灵从冥界带回了那把锁云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