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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穷途霸业 ...

  •   灵山村最开始,不叫灵山村,确切地说,它曾经不是什么村子。

      汉中一代富庶过,也落魄过,经历百年春秋岁月,出了无数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慷慨义士。而义士大多没什么好下场,少部分一死重于泰山,被史书匆匆记载而过,但大多数岌岌无名,茕茕孑立,无有亲朋,只在将死之时绽放出一瞬间的火花,无名无姓,随后销声匿迹,这灵山村,曾经便是这些无名之士的埋骨之地。

      汉中王和高祖皇帝耗了十年,按道理来讲,最后尘埃落定之时,必定会流传出一个与垓下悲歌一般可歌可泣的故事。

      但没有,故事结束得很平静。

      没有血流成河,没有死伤无数,在一个平平无奇的秋夜,汉中王肉袒负荆,出城乞降。

      没人料到一身硬骨头的汉中王会投降,从前哪怕粮草运输已被切断,哪怕汉中因经年战争而被透支成空壳,许多人仍然相信,这千古难遇的明君终有一日带给他们久违的太平。

      的确,太平被带来了,以这种最窝囊的姿势。

      大多数人是不爱讲所谓“活着”的意义的,活着就是活着,至于气节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换不来饭吃。天下主人是谁,关我鸟事?

      可还有一部分人,他们说什么也不愿接受事实,誓不做新朝一日臣,不吃新朝一粒米。

      有歌曰:“宁枕义士骨,不做匹夫邻。”从此隐居灵山,无处寻觅。

      剩下的故事当然不必再说了,光阴百代而过,一座座坟冢变成了桃源山村,但旧人一批一批地死掉,不知从哪一代开始,老人不再提起旧事,歌谣虽仍在传唱,却早已忘记为何而歌。

      “若是他们老祖宗看到这些败类孙子把灵山村搞得乌烟瘴气,我估计他们祖坟都得冒烟。”

      韩濯听宋青瑛讲完,叹了口气说道。

      宋青瑛放下手中所执书卷,阿信当初递给他们的匣子里,除了大祭司周大福他们的罪证,还有灵王庙中暗藏的前朝古事之录撰,他道:“他们的先人至少称得上忠义,大概也想不到这些后代竟然成了大奸大恶之徒,甚至先人曾经效忠的灵王,也被拿来做了夺人性命钱财的工具。”

      “不过我还是不大明白。”宋青瑛道:“灵王为何会降,降了之后又怎么样了?灵王庙的记载交给了我们,想必这还是第一次现世吧。之所以隐藏如此之深,不就是为了史实不被掩盖?可是这记录也同样遮掩模糊,难不成即使是对旧朝人来说,仍然有什么难言之隐?”

      韩濯摇了摇头,比起这段史实,她还是对阿信当初布下的陷阱更感兴趣。

      这几日她躺得骨酥筋软,简直要发霉,好在从墨娘子那里得了本算学的书籍,干脆研究着解闷,这本算经的题目大多不难,她也只是没事做动一动锈住的脑子而已。

      可韩濯有一点强迫症,好像给自己定了一个kpi一样,必须按顺序一道题一道题解完,中间空一道就浑身难受,宋青瑛看她的样子简直好像鬼上身,不把一整本解完誓不罢休,被捅个窟窿还劳心劳力,想让她换换脑子便把灵山村旧事念出来给她听,但明显韩濯只附和着听了一阵,伸手又去够没解完的草纸。

      宋青瑛瞥了一眼草纸上的鬼画符,那玩意歪七扭八像蚂蚁一般软趴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但神奇的是,韩濯似乎靠着这些玩意把自己一看就头大的题目成功解了出来。

      宋青瑛识趣地闭嘴了。

      他可不想被韩濯拉过去讲什么方什么程。

      “这汤也太淡了!”

      韩宋二人对视一眼,无语片刻,都是一脸苦笑,墨娘子对宋青瑛的伺候心安理得,底气十足地在饭桌上高声抱怨。

      宋青瑛回道:“她伤重吃不得重盐,墨娘子自己添些盐试试?”

      墨娘子那边不知咕哝着什么,似乎放弃了继续进食,走进了韩濯屋内。

      她拉过韩濯的手探了探脉,又上去扒人眼皮,力度重得韩濯以为她是故意的。

      “啥事没有,不吃发物就成,下次盐正常放。”

      韩濯有点按捺不住,若是她干活也就罢了,偏偏是金尊玉贵的殿下被人使唤,多少不是滋味,她“喂”了一声:“前辈,阿瑛年纪还小呢,平日里他哪里做过些事。”

      墨娘子挑眉,有些戏谑道:“心疼啊?”

      这话多少有点奇怪,说心疼也不是不心疼也不是,韩濯也不知道咋接,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被墨娘子忽略了。

      她瞥见了韩濯的草稿纸。

      “这是你写的?”

      墨娘子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力度大得出奇,盯着韩濯的眼睛犹如火光燃烧。韩濯吓了一跳。

      难道她认识?韩濯突然燃起了一点希望,说不准,这墨娘子和自己是同路人呢?

      “奇变偶不变?”她试探道。

      。。。。。。

      不大行。

      “宫廷玉液酒?”

      。。。。。。

      换个思路,说不定她和自己不是一个年代过来的呢?韩濯绞尽脑汁,又道:“额...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额算了,how are you?”

      宋青瑛一头雾水,什么乱七八糟的鸟语,难不成黄脸捅在腰上一刀,顺便造成了智力损伤?

      “林长青是你什么人?”墨娘子突然道,抬起来眼睛,内里仿佛有光华闪耀。

      这下轮到韩濯蒙了。

      “谁?”

      “你们是她的徒弟,是也不是?”

      “前辈,你先松开她......”宋青瑛急道,她实在怕墨娘子一个不对付再把韩濯按出个好歹来。

      “她是不是让你们来找我?”墨娘子没理宋青瑛,按着韩濯的肩膀继续追问。

      完了,看来暗号对岔,浴霸没开成把排风扇打开了,韩濯暗自腹诽,随后急忙解释道:"我不认得您的这位故人,我诗书是林学士传授,武学是家父教的......没当过别人的徒弟。"

      “那你为什么会写这种文字?整个大齐,只有她一人会!”

      “前辈看得懂?”韩濯心头百转。

      墨娘子激动得胸腔起伏:“我自然看得懂!”

      “这不就结了,这文字从天竺而来,您看得懂,我也会用,哪里会是‘天底下只有一人会用’?”

      墨娘子沉寂了下去,眼中的火光熄灭了,喃喃道:“是啊,怎可能,她说过不再见面,那就是不会再......”

      宋青瑛看她神色不好试探道:“这位林...前辈,是您的什么人?”

      墨娘子回过神,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神色,咬咬牙道:"什么人?仇人!"

      随后噔噔几步走了,临了回头对宋青瑛道:“你到屋外等我,帮我晒药材。”

      啥药材晚上晒啊?韩濯纳闷。

      也不知道墨娘子乒乒乓乓捣鼓什么,片刻后她带着一沓厚厚的手稿返回,直接丢到了韩濯面前。

      “你不是问我要什么报答么,既然你也会,把这些东西写个详细的注解出来,简明详尽,如果我看不懂可就不算数。”

      韩濯满脸问号地拿起一张,瞬间两眼一黑。

      这不是常微分方程吗我去!

      韩濯继续翻看,多元函数微分,曲线积分,曲面积分......

      不是,这位墨前辈的仇人,您是不是有点太过热爱学习了啊!

      再也不乱写自以为别人看不懂的玩意了!

      韩濯已老实。

      可随后她产生了一点欣喜来,看来这个大齐真的有同道,若从墨娘子那里得到更多信息,以后总比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好。

      想到这里,她甩了甩脑袋,带着隐隐作痛的伤口苦哈哈地批注起来。

      /

      “你们不是普通百姓,我看得出来。”

      墨娘子蹲在地上,翻动着地上的药材,月光皎皎,照得人心里有点发慌。

      宋青瑛在一旁有样学样,听了这话手上动作一顿,倒也不算意外。

      “是所有的都要翻一下么?”宋青瑛认真问道。

      墨娘子撇了撇嘴:“翻个屁,谁家大晚上翻药材。”
      话都让她说了。

      她站了起来,带着宋青瑛往前走。

      水车仍在哗啦啦地响,良久无言,她突然开了口。

      “我有个故事,是师父讲给我和师姐的,你要不要听?”

      “话说多年以前有个君王,英明神武,勤政爱民,国家在他的治理下繁荣昌盛,人人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堪称乱世中最后一块福地…”

      “前辈说的是灵王?”宋青瑛放下了抱着的肩膀,问道。

      “你知道?”墨娘子惊讶。

      宋青瑛低头踢着石子,道:“知道一点……关于他兵败投降…什么的。”

      墨娘子笑了笑:“那正好,省得我多讲了。”

      “就从他与高祖皇帝的军队僵持开始说起吧。”

      “本来高祖皇帝以为,区区一个小小汉中王,怎能拦得住他收复十二州的铁骑,可汉中王这个似乎毫无野心的小王做到了。

      零零碎碎打了好多仗,最开始,汉中军尚以仁义之师自居,可十年时间,足够很多事改变了。

      战争耗空了汉中,可没人想投降,高祖当然不愿,汉中百姓不愿,灵王也不愿。

      有一日灵王行路途中遇见一老媪。

      她世代生活在灵山村,育有二儿一女,一子死在了战场上,另一子在一战中瘸了腿瞎了眼,投河自尽了,只剩一个女儿,嫁到了外面去,还算平安。

      两边打仗书信往来都困难些,前几日刚接到女儿书信,叫她过去养老。说到这时,她的瞎眼里好像有了一点光彩来。

      她说,她儿子讲的什么大义她不懂,但她想翻过山去,哪怕顶着一双瞎眼,也要越过这座山,和女儿团聚,死在有人收尸的地方。

      这几乎算是投敌。

      灵王本该大发雷霆,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亲自把老媪送了出去。不久之后……

      “前辈,您别告诉我,灵王是因为这个才降的。”宋青瑛听后,不可置信道。

      墨娘子嘻嘻一笑:“我没说是真的,这就是个故事。”

      随后她端正了神色。

      “我倒想问问你,若是易地而处,你做不做灵王?”

      宋青瑛沉默了。
      成王败寇,他灵王是永远的亡国之君,史书上永远也洗不掉。

      他不知道。

      “灵王最后死了,有人说是高祖皇帝一杯鸩酒毒死了,不过我看未必,这世上灵王唯一的知己,说不准只有高祖皇帝。”

      “灵王应该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对不对?”

      墨娘子惊讶地看了宋青瑛一眼:“有意思,当初我师姐也这么说。”

      宋青瑛笑了笑:“我知道,高祖皇帝待汉中的百姓极好,汉中归降,吃了亏的只有灵王。”

      “也未必,也有不少‘忠臣义士’呢。哈哈,其实男人都很奇怪,你说前朝的义士,在今天算是侠,还是贼?”

      宋青瑛没回话,吹着山间夜风,抬头看向微残的月亮:“快中秋了啊。”

      墨娘子也抬头望月:“是吧...”,随后恍惚道:“这是第几个中秋了?”

      宋青瑛看向了她:“前辈的师姐,就是那位林前辈?”

      墨娘子撇了撇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看来是并不打算向宋青瑛透露什么。

      “这两天我看出来了,我感觉你那位小官人有点呆啊......”

      宋青瑛被戳中了心事,但意外不想辩驳。

      “我猜猜......”墨娘子恢复了游戏人间的表情:“你们成亲之前不认识,或者至少不熟。”

      宋青瑛哽住了。

      “说不定还约法三章表面夫妻。”

      宋青瑛又一噎。

      “现在你在单相思。”墨娘子无情地一锤定音。

      看着宋青瑛垂头丧气的表情,墨娘子知道自己猜对了,格外不合时宜地沾沾自喜。

      “今天和你说的故事,你不妨好好想一想。”墨娘子又转回了话题:“在选择来临之前,你最好搞清楚她会怎么选。不然,即使你们能走到一处,最后也会分道扬镳。”

      “我猜她不会花时间选,”宋青瑛摇摇头笑道:“她不喜欢酸掉牙的故事,有那个功夫,她在十几年前就开始思考该怎么把高祖皇帝炸了。”

      宋青瑛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她这种人,不可能沦落到灵王的境地的。”

      墨娘子听了片刻,开口道:“你话最好不要说得太早,免得脸疼。”

      随后莫名多了一嘴:“其实我觉得她挺喜欢你的。”

      宋青瑛闻声猛地抬头。

      墨娘子扑哧一声笑了,随后道:“但你得多努力努力,她不是那么容易转过来弯的,感情这种东西难得很,要讲究技巧,和摸猫差不多,你突然坦白会把人吓走,你要是不伸手也别指望她主动来蹭你。”

      一番奇怪的比喻后,墨娘子又嘟哝道:“我和你这小不点说这个干啥,毛都没长齐。”

      宋青瑛憋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小声道:“那我该怎么办?”

      墨娘子上下扫了他一眼:“等你长大再说吧。”

      “其实我也没奢求她一定要和我在一处......”

      墨娘子刚转身,就听见宋青瑛这么讲。

      “她开心就好,真的,只要能看到她好,我就......”

      就满足?

      怎么可能。

      墨娘子叹了口气。

      “顺其自然吧。”墨娘子道:“真有出息,才这么点大就是个大情圣,以后你可有得苦头吃了。”

      “先让她习惯你吧。”墨娘子大发慈悲地支招:“我看你这满心满眼的样子,不知得把她惯成什么样,等她习惯了你,突然有一天若你不在身旁,说不定她就回过味儿来了呢?关窍一打通,保管她爱得死去活来。”
      估计没等我不在她身旁,我就自己受不了了,宋青瑛暗暗想道。

      “前辈怎么还懂这种道理?”

      “天上地下,再没人比我更懂了。”

      宋青瑛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檐角的黄铜铃铛忽然铃声大作,随后四面八方悬挂的黄铜铃因着几乎细不可见连在一起的丝线一齐叫嚣,共振起来几乎震耳欲聋。

      墨娘子眉头一皱。

      “有人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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