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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吾宁爱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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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叮铃…”
是什么在响?
韩濯觉得清爽的风拂过自己的脸,耳边似乎有清亮的泉水一般叮咚流泄。
好像谁在一勺一勺把药喂进自己口中,韩濯条件反射吞咽了下去,那人惊喜地叫着什么,袖子拂过自己的脸颊,带来很熟悉的白檀香味。
韩濯睁开了眼。
木窗上悬着黄铜风铃,日色已渐暮,从窗外看去,缇霞满天。
她正躺在一张木床上,身上的灰土和血迹被擦得干干净净,伤口仍然一跳一跳地疼,虽然浑身酸痛,好在意识称得上清醒。
衣服也被换过了,不过…是女式的。
“清之!”
宋青瑛惊喜地叫道,把手中半碗没喂完的汤药放下,去探她的额头。
宋青瑛也换下了脏得不能看的襦裙,韩濯第一次看公主殿下穿这种粗布短衫,一张白玉般的小脸愈发显得素净,眼下熬得一片青黑,可怜得很。
“阿瑛…我们这是在哪?”
宋青瑛重新拿起碗:“这儿安全的,是一位大姐的屋子,她采药为生,一人隐居于此……”
说话间,一身量高挑的女子走了进来,看见韩濯醒了,挑了挑眉:“醒了?比我预想得还快,小姑娘命挺硬,插这么深,竟然没伤到脏器。”
这女子年纪应当不小了,鬓边已微白,眼角也有了饱经风霜的细纹,可是眉眼之间却神采飞扬,倒像未经沉淀的少女。身上的褙子和旋裙皆是一水儿的青蓝色,清爽又利落。
韩濯微微动了动,靠自己实在疼得起不来,只好拱了拱手道:“恕我身子不便,不能见礼,前辈救命之恩,韩某没齿难忘,来日定当报答。”
“行了。”这女子道:“我姓墨,叫我墨娘子就成,我也不图你那仨瓜俩枣的回报,要了也没什么用,我就是看你家小娘子哭得可怜,顺手帮了一帮。”
韩濯下意识去看宋青瑛,见他小脸一红,心里微妙地动了一下。
墨娘子饶有兴致盯着他俩瞧,韩濯被她看得有点发烧,又隐约觉得不对,伸手摸了摸胸前,开始思考“你家小娘子”是什么意思。
“前辈,这一身……”
“我给你换的。”墨娘子道:“你那小媳妇儿说啥都不敢看,只好我代劳,你们年纪也不大,也就是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怎么说话这么老气横秋,别叫我前辈……”
见韩濯一脸不可置信,墨娘子了然道:“咋了?我说错了,你们不是小情人?”
韩濯接道:“当然不是。”
墨娘子挑眉:“那这小丫头叫你官人?你俩没商量好?”
韩濯一噎,宋青瑛十分心虚,只好又喂了一勺药堵住了她的嘴。
墨娘子似乎想通了什么,喜得拍手道:“是了,既然他叫你官人,那就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来的,已是夫妻,自然不算情人,对不对?”
什么跟什么啊?
想要辩驳却不知道怎么辩,还被喂了一勺又酸又涩的药,韩濯不习惯被人这么伺候,没提防被苦得皱了脸,宋青瑛见状道:“请问娘子,有没有蜜饯能给她垫一垫?”
墨娘子抱臂:“没有,到底是西京来的娇得很,你也真惯着她。”
说完后忙不迭地问道:“这么说,现在山下女子和女子可以成亲了是不是?”
韩濯茫然,不知道墨娘子的脑回路是怎么回事,老老实实道:“不是…我是形势所迫,除了从小家里的几个,没人知道我是女人,在成亲之前,他也不知道。若是之后有必要,也有劳前…娘子帮我遮掩一二,在下感激不尽。”
墨娘子原本飞扬的神色瞬间沉了下去,她耸了耸肩,道:“好吧,我就知道,山下来来回回就这些破事,我还以为这么多年,我能下山了呢……”说着便旁若无人地往外走。
“墨娘子,那她……”宋青瑛心里牵挂着韩濯伤势,问道。
墨娘子头也没回:“醒了就没事了,记得按时换药,你们爱待多久待多久,菜自己摘肉自己猎饭自己烧,记得给我留,我爱吃酸的辣的不爱吃甜,对了,记得帮我收拾屋子,桶里的衣服记得洗……”
听了墨娘子源源不断的一串,韩濯目瞪口呆,这是把他们当了免费劳动力?
还不如要钱呢!
宋青瑛倒没做什么表示,似乎早就知道这几条霸王条款,把剩下的药喂了,又轻轻扶起韩濯,慢慢地架着她靠着床头坐起来。
“阿瑛,她到底是什么人?”韩濯没力气再对宋青瑛的屈尊伺候不好意思,缓了一会,问道。
宋青瑛摇了摇头:“不知道。”但随即笑了出来:“看上去是个红尘槛外人,也不问我们来历,有没有仇家,为什么搞成这样,二话不说就救了,是个奇人。”
韩濯借着坐起来的姿势看向窗外,刚好能瞥见一片菜畦,看上去是自己种的,一架水车立在溪流和菜畦之间,吱呀呀地转着。有趣的是,墨娘子似乎在小溪边开辟了一湾环状的池子,北高南低,溪水引进来时自上而下流泻,真如小型瀑布一般,红金色的光一闪,韩濯发现,里面竟然养了几尾红鲤。
像墨娘子这么在深山里不问世事地这么过一辈子,倒也快活。
不过很快,韩濯就把这想法收了回来,吴钩李三三还不知道怎么样了,韩胤那边也没音信,再说,长宁公主也……
韩濯把视线收回来,正对上宋青瑛的脸,他正小心翼翼瞧着她,看上去分外紧张。
韩濯这才想起来自己晕过去前的事。
她抬起手,揉了揉宋青瑛的脑袋,尽量缓和道:“殿下说骗了我,怎么回事,还愿意讲讲么?”
宋青瑛这才确定,他自己主动坦白的男儿身韩濯真的没听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隐隐有点失落。
韩濯见他思索半天,以为他不好再次启口,便叹了口气道:“不愿说也无妨,等有一日殿下准备好再……”
“我不是殿下。”宋青瑛抬起了头,说道:“真正的长宁公主十几年前就过世了……”
宋青瑛对上韩濯惊讶的眼神,整理好心情将过往的一切和盘托出,唯独最重要的一点,宋青瑛默默吞进了肚子里。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又生怕没了和韩濯再亲近些的资格。
“我真是卑鄙啊。”宋青瑛不动声色地想。
宋青瑛讲起往事条理清晰,用词平实,没有一句废话,好像在讲旁人家的事。
可韩濯越听越心惊,越听越难受,宋青瑛长这么大,竟然一直没什么亲人依傍,怪不得他宁可和自己风里来雨里去,也不愿独自待在西京。
宋青瑛说完,小心翼翼露了点情迹出来:“当初清之救了我,我记了很多年,知道要嫁你,我又害怕又高兴,这些年里,只有清之待我最好……”
韩濯忍不住笑了:“为什么害怕?”
宋青瑛沉默了,他当然不能说实话,正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把理由半遮半掩地说出来。
韩濯仿佛想通了:“哦,我明白啦,阿瑛当时还以为臣是个断袖,所以怕嫁了臣受委屈?”
宋青瑛被雷到了,但也不好说不是,只好模棱两可道:“怕你娶了不喜欢的人,心里不高兴……”
韩濯被宋青瑛这一句戳的心窝窝酸涩,越看他越觉得这小孩可人疼,宋青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下子按到了韩濯怀里,吓得他赶紧撅起了屁股,生怕碰到韩濯的伤口。
韩濯的手还抚在宋青瑛的脖颈上,从皮肤接触的那一小块,泛出细细麻麻的痒来,流窜到四肢百骸。宋青瑛觉得浑身发酥,韩濯这一抱让他仿佛坠进了梦里。
她什么意思?
韩濯的锁骨贴着宋青瑛软软的小脸,有些颤抖的呼吸喷洒在上面,她感觉自己抱了一只患得患失的小动物,想讨主人的乖又怕主人嫌,心疼得要命,又把他抱紧了些。
“圣上恐怕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韩濯喃喃道,说着又揉了揉宋青瑛的脑袋:“不怕,姐姐虽不是男人,但不会教你受委屈,我也……没有不高兴。”
姐姐?
宋青瑛从韩濯的怀抱中抬头往上看去:“你没有不高兴?”
韩濯坦然道:“是啊,殿下性子好,长得也好,聪明伶俐还有胆识,我哥是个倔驴混账,我从前做梦都想让爹娘给我生个妹妹陪着,如今得偿所愿,为什么不高兴。”
宋青瑛对上韩濯堪称正直的脸,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
“殿下你放心,日后若你遇到喜欢的人,我一定帮你想办法圆满,不会教你蹉跎了感情,也不会让别人欺辱了你去。”
带着一点点微薄的希望,宋青瑛小心问道:“清之,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韩濯茫然片刻:“啊?”
见宋青瑛一脸严肃看着自己,韩濯下意识道:“自然没有。”
宋青瑛不死心,继续追问道:“那清之若以后遇见了喜欢的人,可曾想过怎么办?”
韩濯认真思考了片刻,实话实说:“没想过,遇见了便遇见了,算是缘分,至于以后如何那是以后的事。”
“我只想把这一生过得问心无愧,至于儿女情爱,不过是一个添头,爱也好憎也罢,都应在当下痛痛快快才好,至于圆不圆满,我也不想强求,或圆或缺,都是明月有情。”
宋青瑛低下头,从韩濯怀里轻轻挣了出来:“那清之为何执着要我圆满?”
韩濯看着宋青瑛的表情,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我只是以为……”
宋青瑛打断道:“算了,清之好好歇息,我把衣服洗了去。”
金尊玉贵的殿下做这些活计成何体统?韩濯没叫住他,倒是不小心牵动了刀口,无奈地跌了回去。
韩濯隐约觉得宋青瑛是因为自己的话才心情不大好的,可到底没想明白,辗转反侧片刻,终于不敌遭了大罪的身体拼命抗议,又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