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大地》陈馥燃之

7、柒 楼外楼

　　终归要毕业。
　　本硕连读四年，晏好只回来过了一次年，没几天又走了——尹卓和俞山忠都以为她不愿意回家。

　　可现在一毕业，她又立马急吼吼地说必须马上回，再待下去味觉系统会崩溃。也是吃准了俞山忠心疼——学习累点冬天冷点都罢了，狠狠心还能让她坚强，唯独是吃不好饭这一条，俞山忠格外受不了，把大不列颠骂了个遍。

　　当然，这是晏好对俞山忠的一面之词。

　　她打电话对尹卓说自己学的商科，回去能给家里生意帮忙。
　　转脸又对晏仲仁撒娇说自己想家，不想上班只想陪着他们。

　　至于哪条真心，不得而知。或许都不对。

　　感谢上天，没有因为承诺而发生悲情故事，俞山忠信守诺言开车载着尹卓去接机。

　　晏好站定在中国大陆，前所未有地踏实，远远看见尹卓的大墨镜配红唇，黑色修身长裙披着卡其色格纹披肩，朝她挥挥手。
　　俞山忠站在后面，黑色夹克，没什么变化。
　　他们像定格了，晏好却变了又变。

　　总是找俞山忠哭鼻子的小孩变成更从容的成年人，她在大洋彼岸学会一个人生活处事，拥有自己的研究成就和工作能力，更游刃有余。

　　她更像一支玻璃，更锋利。

　　这四年她到底怎么样，俞山忠知之甚少，现在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那块悬浮在心里的揪起的东西落地。

　　她跑过去，甜甜地叫太太，撒娇似的说飞这么久累死了。
　　她看也不看俞山忠，只把行李箱虚虚往身侧一推，任由箱子被大手稳稳接住。

　　俞山忠安安静静在前面开车，晏好兴致勃勃小嘴不停地拉着尹卓说给她带了哪几只包包和香水，说她累得不行了要睡上三天，又说要吃这个那个的。

　　尹卓把她搂在自己肩上，满口答应，怪晏好这四年铁石心肠不回家。

　　俞山忠也在心里偷偷地怨，怨孩子大了不着家，但现在看她那么快乐，又只顾着高兴，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到了老宅，尹卓着急着进去叫晏仲仁出来接晏好，留俞山忠闷声搬行李箱。

　　他以为晏好已经进去了，去后备箱拎着箱子一抬头，直对上凑到面前的，一双亮晶晶而沉静的眸子。

　　她嘴角还挂着刚才说话时浅浅的笑，眼睛却是平淡绵长地注视，俞山忠觉得时间慢下来，刚才的笑闹被隔绝，此刻才是真正的相见。

　　他高兴地抬手揉揉晏好的头顶，人在面前就是踏实。他压根没顾及她从来到现在都不搭理自己，只乐呵：“想家没？回来能吃点好的了。”

　　晏好声音很轻，秋风一吹就散了，散落到他耳朵里。

　　她说，俞山忠，好久不见。

　　一字一字，缓慢咀嚼吞吐出来，好像也不是讲给他听的。

　　不等他反应晏好就转身进院子，他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看她给晏仲仁一个大大的拥抱，脸上挂着恣意明快的笑。

　　刚才那个瞬间下沉静淡然，倦的，轻飘飘的晏好，在他的手心和对视里消失不见。
　　他觉得哪里不对，思绪和手心的触感一样，被冷风吹散。

　　哪个晏好是真的，就像她回来的借口，好多个，真真假假。也或许哪个都不对。
　　算了，孩子大了，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只要是她，怎样都是好的。

　　那天晚上的饭局，晏仲仁表面上给晏好接风洗尘，却吆喝来一帮高官显贵。大腹便便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们嘻嘻哈哈笑尹卓真美，晏好真漂亮，大学刚毕业的好年纪，年轻得掐出水。
　　俞山忠沉默地听。

　　公安局贺局长笑说自己儿子与晏好年纪相当，般配，下次做媒让两个小年轻认识。
　　在一堆心照不宣地老男人调笑下，俞山忠莫名感谢他，下一轮敬酒敬过去，默不作声满满当当干了整杯。

　　喝到后面也乱起来，互相走动着敬酒。
　　“来，小好，跟伯伯喝一个，小时候还见过你呢，会喝酒吗？没事学着喝。”
　　“张伯伯。”晏好笑得精致乖巧，甜甜地应。

　　俞山忠自动而快地靠过来，“张局！久仰大名，好久没见您了！”
　　他不动声色把晏好藏到身后，大手握住对方，狠狠一碰杯，仰头干了：“靠您多关照啊，这把我干了，您随意！”

　　视线被他黑色西装的宽阔后背挡住，她低头舔了舔嘴唇，悄悄绽出一个没人看到的，狡猾得逞的笑。
　　她识趣地轻轻走开，找尹卓去了，让俞山忠安心些。

　　俞山忠帮她挡酒，替晏仲仁送人情，给其他人不要钱似的地干杯，终于是醉了。

　　他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踱步走出包厢，晏仲仁根本不在意，那些被随奉迎合的人根本不在意。

　　俞山忠，你背影看起来也有几分可怜落寞。
　　晏好扫视了众人，没人看过来，也起身跟出去。

　　夜晚冷风吹过来，走出奢侈隐蔽的大厅，一阵寂静，嘈杂被关在房间里，乱糟糟的轰鸣戛然而止。身上沾染着烟酒气，出门时喷洒的香水尾调隐隐散去。

　　俞山忠敞开着车门坐在副驾，依靠着往后倾斜的椅背抽烟，一只腿跨出车门踩在地上，小小空间显得拥挤了。
　　她猫儿似的，没有一点声响飘过来，探身，低头，隔着他吐出的烟雾和夜幕里的香烟星火。

　　俞山忠太醉了，世界摇晃颠倒，晏好的脸清晰又模糊地凑过来。若是旁人，他大抵下意识警惕，可是晏好。

　　他抬手夹着烟，掌心带着那条骇人又久远的刀疤——很年轻时替晏仲仁挡下的一刀。他只安静又迟缓地看着她，任由她动作。

　　柔软微凉的小手轻巧地攀上他的领带，轻柔地解开已经松散的结，没有声息地，把黑灰条纹领带从他脖颈抽出来。
　　时间不走了，空气静止了。

　　晏好熟悉的气息和她陌生的眸子，带着丝丝哀伤，平静，宽容的眸子，在烟雾消散后，无声地清晰。
　　她安静而轻巧地抽走他指尖的烟，已经燃了大半。

　　俞山忠半仰着，看她退出车里的逼仄空间，直起身子，浓黑夜色里，被车门框挡住，只一团烟，从小小的下巴，扩散到脖颈，消散了。

　　俞山忠宿醉一夜第二天胡乱从床上醒过来，头痛欲裂。
　　哪个司机怎么把他送回来的是完全不知道的。身上还是那身烟酒味的皱皱巴巴西装。摇摇脑袋去洗澡，镜子面前呆了一会，后知后觉领带好像没了。倒也没放在心上。

　　尹卓因为昨天的饭局有些生气，对晏仲仁冷冷淡淡。
　　晏好心知肚明，面上装不知道，陪这个讲几句又陪那个聊几句。

　　她真心地雀跃，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什么。这种暗暗的兴奋让她懒得在意晏仲仁和尹卓的别扭。

　　为了哄尹卓，晏仲仁把俞山忠和周庆叫来，嘱咐是家宴，特准小儿子不用写作业先来吃晚饭，又打电话订了楼外楼的螃蟹，吩咐阿姨点了奶油蛋糕送到家里。

　　尹卓看他这般才消气些，不再阴阳怪气，忙前忙后收拾打点，要正儿八经给晏好接风。

　　六点过一刻钟，她一边拆开送来的蛋糕一边喊晏好，没人应，又腾不开手叫人，转脸喊俞山忠：“你去楼上喊小好下来吃饭。”
　　周庆在客厅陪晏逍打游戏，一转眼小孩也十三岁上初中。
　　二楼几间卧室静悄悄。

　　晏好的房间门虚掩半尺，俞山忠正要抬手敲门小声喊她，抬眸却无意撞进，一片湖光潋滟。
　　怔愣。
　　血液凝固，心鼓大作。

　　尹卓终于摆好蛋糕蜡烛，擦着手上楼，楼梯上正好对着下楼的俞山忠：“喊过她了吧？”
　　“她睡着了。”俞山忠站定，脸色隐沉，固执道：“睡着了，太累了吧。让晏逍先吃吧。”
　　尹卓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俞山忠却像一尊大佛立着不动，堵住楼梯，她上也上不去，只好退下：“那等一会吧，都不饿。让她先睡吧。”
　　尹卓觉得俞山忠在盯着自己下楼，监督似的。

　　半小时后晏好整齐地下来，神色平常带着欣喜：“太太，刚才不小心睡过去了。好丰盛呀，还订了蛋糕。”

　　晏昭没回来，晏逍代他哥坐在晏仲仁身旁，其他人老样子，晏好在尹卓和俞山忠之间拉开椅子坐下，看不出半分异样，俞山忠却坐在一旁沉默而紧绷。

　　“叔叔，”
　　她身子忽然凑过来，温热的气息扑在俞山忠脖颈，白皙而小巧的手轻软地抚在他大腿上，打断他的怔愣。

　　“打火机，点蜡烛。”
　　她几乎用气声，就为了把小女孩身上独有的微微甜腻的香气吹在他脸上。太近了，突然从大洋彼岸的视频里飘出来飘到他脸前。

　　俞山忠缓慢甚至僵硬地反应了几秒，从兜里掏出来打火机，对着粉色小蜡烛点火的一刹那，电光火石般奇幻地浮现昨天的副驾，夜晚的，星星火光的烟雾缭绕的晏好，也是这只手，轻轻解下那条，可怜的黑灰色领带。

　　他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毕竟老练，很快恢复平常神情。席间晏好偶尔小声凑过来要他递饮料或餐纸，他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寻常地应。

　　“爷爷，太太，我高中那个好朋友，邵知远，你们还记得吗？她开了一家小公司，让我过去帮忙。湖滨那边的房子离得近，我去那边住好不好？”
　　这话说得很好进退，她不想让晏仲仁看见自己的野心，又怕尹卓看不见自己的野心——晏仲仁只想让她做漂亮的小瓷花瓶，尹卓恰恰担心讨厌她成为一个没脑子的漂亮妻子。

　　给朋友帮忙模棱两可，在晏仲仁听起来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酒，尹卓听来却是可行的规划。

　　晏仲仁说好，二十多岁的人了，也不好老待在家，大手一挥，那户房子景色也蛮好，一个人住足够了，空着也是空着，给你罢。
　　他简单说着漂亮话，尹卓挂着浅浅的笑祝晏好顺利毕业回家，年轻姑娘的小算计在她眼皮子底下近似透明，可她倒生出几分认可欣赏。

　　晏仲仁给晏好倒了一大口红酒，尹卓笑着鼓励：“没事，试试吧，这么大人了得会喝酒。”

　　一旁安静的俞山忠没意识到，自己正沉着脸，垂眸盯着她，暗红色液体接触唇，两口下去，小脸染上绯红，眼睛亮亮的，赤裸裸而纯粹地眸光，酒精作祟让她有些慢吞吞的迟缓。

　　这倒像是小时候了，怯怯的，简单的，还没有学会八面玲珑地对付所有人。

　　晏仲仁又随意提起贺局的小儿子，一表人才，高干子弟，顶顶好的缘分。
　　尹卓心知肚明地沉默，晏好托着腮，用筷子去点糖醋排骨晶莹粘稠的汁，大概是几分醉了。

　　那顿饭俞山忠吃得如同嚼蜡，因为晏好一如既往的寻常而妄想逃避一切，安慰着自己什么都没变化。

　　心里的弯眉垂目慈悲菩萨变了模样，某处摇晃颠倒坍塌脱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