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大地》陈馥燃之

6、陆 荔枝

　　“好，你到时把文件提交…对可以的。”
　　晚上九点三十五分，俞山忠一边打电话一边拿上车钥匙出门。
　　开到一半，离学校还差三公里，电话挂断，如梦初醒。
　　不是，你开哪去。
　　人都在英国了接啥啊，还接呢。
　　他无语地胡乱揉揉眉心，下个路口调转方向盘。
　　“喂，忠哥…给我啥玩意儿，荔枝？”
　　张猛想了一会，“我媳妇儿回娘家了，平时她买了我能吃点下山虎，现在就我一大老爷们，想不起来吃。你给庆哥送去。”
　　“已经给完他了，没事，我给你送去嗷。”
　　“你咋买这么多呢，你喜欢吃啊，那你留着吃啊。”
　　“我也吃不多，这不小好喜欢嘛，昨天路过水果摊看这一茬贼新鲜就买了。”

　　买完了拎回家，第二天睡醒看见桌子上那一大袋红果子，伫立在那，莫名其妙显得很可怜。觉得自己可怜。

　　“哎小好在那边咋样，适应不？”
　　“这都两年了肯定适应了，前几天还跟同学出去玩呢，搁海边，还坐船呢，拍照可好看了。他们那学校可气派了。”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发来消息了，俞山忠只能翻翻她的朋友圈。

　　小孩嘛，肯定嫌他们这些大人啰嗦，她得学习、跟朋友一起玩，忙着呢，肯定也顾不上给家里打电话。

　　况且，他们这些人，嗐，也不算什么好家长。
　　不联系他，不联系尹卓和晏仲仁，离这里远远的，对她好。
　　这么干净聪明的好孩子，应该自己活得开开心心，跟他们纠缠什么呢。
　　他也没缠着发消息。

　　他把晏好大一时候朋友圈发的照片打印出来，夹在钱包夹子里。是个春天，她站在大约学校里的小天使喷泉旁边笑，眉眼弯弯，很明媚，看起来比在这里开心。

　　他忍不住买荔枝，还有桃子梨子，冬天的烤地瓜炒栗子，平时晏好喜欢吃的，他买出习惯、买出经验。
　　荔枝新不新鲜好不好他一看就知道，漂亮多肉大荔枝跟硬控他似的，不由自主就飘过去了，老板，来称一点，要那几个红的。

　　他常剥不常吃。
　　那天一个人站在厨房，自己剥开放进嘴里，咂摸咂摸，哎还真挺甜的。
　　唉，你说说，要是在家多好，这么好的果子。
　　只觉得心里堵。

　　他弱弱给尹卓提议，要不咱给小好寄一点吧。
　　尹卓看傻子一样瞅他：“她是去留学不是下乡了，想吃啥买不着啊，别整的跟穷亲戚似的。”
　　俞山忠偷摸从身后头拎出来一袋子，摸摸鼻子：“呃那啥，给晏逍吃，你也吃。”
　　尹卓狐疑打开看，气笑了。

　　“俞山忠啊俞山忠，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啥…”
　　“闺女出嫁的爹，丢了孩子的妈。你魂不守舍什么呢？”
　　俞山忠不以为意装模作样地笑：“哪有魂不守舍呢，不能够。我这不就是随手买点嘛。”

　　尹卓玩味调笑：“没事，结婚自己生一个就好了。老晏不是想给你介绍刘家的姑娘吗，赶紧把事办了，想当女儿奴就自己生。”
　　“嗐，没影的事儿，都没见过几次面。”

　　要是自己趁着晏好不在家悄默声结婚了，小孩回来一看怎么想，她不成外人了嘛。那不行。

　　晏好读书早，十九岁生日已经在英国待两个年头了。
　　尹卓专门让阿姨做了一桌子菜，把视频挂在一边，给她过生日。

　　俞山忠坐在一旁越过尹卓看她，卷了头发，看起来瘦一些，但是精神头还不错。
　　他们隔着屏幕，隔着一桌子菜，隔着吵吵闹闹的话语，短暂的对视，什么也没说。

　　俞山忠吃完饭一个人回家，还没到楼下，手机响起来。
　　晏好的小脸隐在黑暗里，下一秒移向光源，眉眼鼻尖照亮起来。
　　俞山忠笑：“哎，不是刚挂了视频吗…小蛋糕？”
　　小女孩把插着点燃蜡烛的蛋糕摆在脸前，她大约关上灯，蹲坐在桌子前，往前凑近镜头。很安静。

　　她笑得有点迟钝，俞山忠看出来她大概喝了点酒。
　　他笑着，静静看她。
　　“叔叔…”
　　“嗯。”
　　他没舍得慌慌张张上楼，干脆站定在楼底下。

　　“别给太太讲哦，我们偷偷吹蜡烛。”
　　她笑得有点狡黠，镜头微微晃动，忽明忽暗里，俞山忠努力看清楚她的眼睛。
　　“好。”
　　“我要许愿喽。”

　　她肯定醉了，吃饭的时候骗尹卓自己喝的是果汁。
　　不知道她把手机架在哪里，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你猜猜我许什么…”
　　俞山忠不自觉就笑起来，摇头。
　　“我希望我喜欢的人，也能喜欢我。”她很正式的。

　　蜡烛燃得很快，滴在蛋糕上，晏好也没注意。

　　“哪个小子这么有福气，我们好这么俊，他肯定迷死了。”

　　她大眼睛更靠近一点，几乎捧着手机，酒精叫她流露出些难过，有点祈求：“你说，他会喜欢我吗？我不知道…”

　　好像俞山忠的回答能起什么决定作用似的。
　　他看她，不想胡诌，轻轻道：“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
　　晏好喃喃，移开视线，胡乱把蜡烛吹了。一片黑暗。她声音遥遥，过于快乐，倒有些逞强了。

　　“好啦！祝我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俞山忠只当她年轻人受感情所困。他明白晏好一直是很敏感的小孩，她心里装着事儿呢，只显出来三分。剩下的她不说，他也静静不追问。

　　黑暗里看不清楚她，只声音传过来。
　　“我的生日礼物先欠着，回去给我。这四年的都要哦。”

　　“好。有没有想要的，叔给你买好存起来。”

　　“…俞山忠。”

　　“嗯？”

　　“我想吃荔枝了。”

　　她声音闷闷的，好像整个人栽倒在床上。

　　俞山忠心里也不松快。
　　他很想她。他怎么能不想她。

　　心里挂念，嘴上还要故作轻松鼓励：“嗐，这还不好办，等你毕业回来天天吃，管够。”

　　“我朋友给我打电话了，挂了…你好好的。”

　　不等俞山忠说个什么注意安全，视频戛然结束，不近人情地跳回到聊天框，他们上次讲话还是一个月前。很简短的问好。

　　俞山忠定定看着，到手机熄屏。

　　“荔枝都没人吃。”
　　“他们都不要。你也不回来。”
　　他声音很小，风都没听见。

　　那四年让他朦胧地意识到，他很自信自己一个人能活得很好，有条不紊坦坦荡荡，但只有被晏好需要——被精确到九点三十五去学校、把荔枝剥开放进她指定的玻璃碗的需要，他才清晰地活着。
　　他才清楚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