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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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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后也没去看过烟花,晏好再也没见过那个漂亮姐姐。
她初中尝试熬夜看电视节目,每一个频道来回地切换,也没有见到她,记忆中的漂亮脸蛋和高挑身材和神采大概也模糊了,只剩下夜晚小窗子上面琉璃玻璃反射着暖调台灯光,香香的被窝。
尹卓会带她商场随意买,各种大牌化妆品,也不管她用不用,喜欢就拿下。但她很难再见到那种塑料小壳子里粉有些散的五颜六色眼影,和散发着奇异香味的口红,还有浓烈馥郁的香水气。
她偶尔冲一包香芋奶茶,最便宜的袋装,是一样的味道。只有这个了。
她读五六年级,初中,高中,个子长得很快,出落成冷淡而漂亮的安静十六岁。
动乱不再有。俞山忠极偶尔再受着伤出现,她也能冷静搬来药箱,用碘伏给他清理。
越长大她越明白晏仲仁对她意味着什么,越恨,越厌恶,越在金钱上依靠,越看明白个中关系滋味。
俞山忠接送她,从七岁到现在。
还有每一场家长会,每一次演出,每一次重要考试和比赛,每一次生日——宴席结束的晚上,她要拉着他,只有他们两个,窝在小房间里再吹一次蜡烛,许愿大家都好好活下去。
她在心里说,她只有一个亲人了。
如果俞山忠不在了,她也不想在了。
早晨阳光亮的,天蓝色,白色,像玻璃纸,清清冷冷的漂亮的风。
晏好托着腮,长发散下来,吹动,黑色眸子和白皙有气色的脸颊。瘦削微冷的指尖夹着一张撕下带着毛边的字条。
“邵,你说林京逸到底,什么意思。”
少女的眸光不太聚焦,淡淡远远地看着教室外,浅蓝色的天。声音轻得像喃喃自语。
空气是新的,干净的,带着点冷意的。
邵知远同她坐了两年同桌,倒也成了死党,每天厮混一块。
她知道晏好同林京逸谈恋爱,慢悠悠,迷迷瞪瞪地谈。
她停笔,抽走纸条来看,黑字洋洋洒洒:
“解决不了,一直都这样,你这样就很好。”
“少爷的意思是他也不想改,你也改不了,你们俩就这样。”
在邵知远看来,金贵少爷和金贵小姐在一起,除了颜值财力相当以外,没有一点合适之处。但恰恰只因为颜值气质登对,竟也出奇的适配。
可晏好觉得好没意思,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林京逸生得很漂亮,白皮薄唇高鼻梁,眼尾稍稍上调,睫毛长长垂下。晏好喜欢看他,他的脸颊触上自己的手心,离得很近可以看到他眼下一颗黑色小痣。
所以是不是喜欢呢,浅薄的喜欢也是喜欢。只是支撑不了长久地相处。
晚饭时小情侣去没人的小天台上坐着吹风。
通红橙黄的晚霞,缓慢地起伏翻涌在操场。有人踢球,散步,跑笑穿行,好小,远远的,与晏好无关。
她不讲话,只任凭黑色长发连带着刘海儿吹起,林京逸也不讲话,就这么沉默。
少年自以为高冷地端着架子可以让晏好服软,哪怕给他撒撒娇也好。可晏好张了张嘴,发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走了。”
她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土。
“放学在后门等我。”
那天晚上她没见到林京逸。
没看到他,也没等,也不愿意问他出什么事,就直接冷着脸走了。她生气,又涌起来被抛弃的伤心。
那时候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信任依赖和爱意是通过下意识的命令来表达的。
“你今天来接我。”
私立国际中学住宿环境很好,晏好有时直接在学校睡,想回家就提前给俞山忠打电话,他通常来接,可有时候忙起来会让自己的司机代劳。
俞山忠听出来她心情不好,这再忙也得过去。放学的时候才通知他还是少见。
“等我一会,十来分钟。”他一边动身拿车钥匙出门一边问:“怎么啦,不高兴了?”
“你来吧。”晏好低头踩地上的小石子,声音闷闷的。
坐实猜想,他也没多问。
“得令,校门口等着嗷。”
高中晚自习结束九点多,俞山忠赶来的时候学校门口已经差不多空了,没什么人。晏好一个人坐在门口圆球石墩上。
俞山忠走到她面前,弯腰:“怎么今天突然想回家啦?”
晏好低头不看他。他又蹲下去,抬头,终于看见一张沮丧又假装无所谓的垮着的小脸。
“咋回事啊,谁给我们整不高兴了?”
晏好摇摇头,但是嘴巴已经不自主撅起来了,小孩似的。
“还有作业不,要不要跟我去整点串?你猛子叔攒的局,家里他们出去聚餐了也不在家。”
晏好终于点点头。
“走吧。”
俞山忠起身带着她走在前面。
走到第三颗夜晚月色里安静的高大桐树底下,他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一个停步。
她轻得像一阵微风。
晏好的额头抵在脊椎,纤细的手腕揽住他的腰侧,紧紧抓着他的黑色皮夹克。
他默了一下。
安抚似的,抬手轻轻拍拍她的手,慢慢地转过身,虚虚搭上她的肩,手掌覆盖她的头顶。
任凭晏好把脸埋在他胸前。
“咋了这是…”
他低头,轻声的,也不是真追问缘由,有时候静默地允许也是一种安慰力量。
小孩也有小孩的烦恼,他眼里晏好上初中高中乃至以后上了大学步入工作也不过是个小孩。而且俞山忠清楚自己的十六七岁简直排山倒海似的胡作非为,晏好已经算乖到没有青春期了。
只是偶尔也有点想念小时候的晏好,什么都追着给他讲,不像现在,过于安静了。
静静待了一会,晏好恢复淡淡神色,低着头无事发生地抽身快步往车里走。
俞山忠只是安静地,跟在她后面。
她跟着俞山忠坐在桌子一角的小马扎上,小小一个,微微抬头看一桌子花臂黑衣服吵闹中年男人喝酒吹牛逼。
用吸管安静地小口地喝俞山忠给她点的可乐。
已经不早了,平常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家里洗漱。大不了明天请假吧。俞山忠和尹卓都是帮她对付老师打掩护的惯犯和帮凶。
没有晏仲仁、或者不在老宅子里的俞山忠是另一种模样。
他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意气风发又锐利的年轻人,他更稳下去,更厚重,更像一片坚实厚土,托着她。
她这个角度斜着仰视他,在昏黄台灯和烧烤摊子的小破白炽灯底下,他笑得很敞亮,爽快放肆地插科打诨,引得一桌子人笑得直拍大腿,又在旁人吹牛太过的时候扬起下巴嫌弃地制止:“得了吧。”
他把烟叼在嘴里,用卫生纸把羊肉串铁签尖儿上的黑炭擦干净,一边听着别人的笑话咧嘴笑起来一边把串儿递给晏好。
他们又聊到几个月前心脏病死掉的一个年轻弟兄,其他人有些悲情地沉默下去。
俞山忠极平静:“这辈子在这没享福,去那边享福了。人老天爷想收谁走,咱也没得选。”
他对人生朴素的乐观晏好这觉得自己怎么也学不会,他坦然地接受,乐呵地活。
“嗐,不说这。”猛子抬手:“老板,再加三十串。小好,想吃啥喝啥自己点嗷,别给叔客气。”
其他大老爷们也七嘴八舌:“哎哎给孩子吃这个,小孩喜欢吃鸡翅,我儿子回回都点…”
俞山忠俯身:“什么时候想回去给我说,咱先走,不等他们,留他们慢慢吃。”
晏好懒懒地靠倒在他身上,算回应。她不想走。掏出手机看和林京逸的聊天记录,少爷在高冷又气急地声讨她。
“每次让我后门等你,你有来找过我吗?”
“收收你的大小姐脾气好不好?”
“我是你的奴仆吗?”
“算了,我说了你也改不了。”
晏好的难过情绪已经过去了,现在平静地看完,仰头扯扯他的衣领:“我是不是也老命令你。”
俞山忠不管其他人又在说啥,低头看她递过来的手机屏。
“啧。”他皱皱眉头,倒也不是真去跟半大孩子生气,“这小子还说你呢,他瞅着也挺完蛋的。”
晏好被逗乐了,俞山忠正常讲话她都觉得可乐,终于露出个笑脸:“我不想跟他谈了。”
“不谈了,看给我们整得这么难过。”他够过来放在桌子对面的一串土豆片:“多吃点,吃饱了就懒得寻思他了。
“能被命令是他有福,你咋不命令别人呢,叔就乐意被我们好使唤,知道不?”
他可能有一点点醉了,口音重起来。这句话的全称应该是,我们家的晏好,他随意时就喜欢我们好、我们好地叫,带着点含糊的儿化音和自豪的溺爱。
晏好很受用,心满意足地关上手机。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天南海北地瞎扯,她渐渐困起来,趴在俞山忠腿上。
她不想回家,不想天亮去上学,不想回复林京逸。她只想窝在他身上,嗅着一点点老式洗衣粉的气味,黑色的夜,缀着暗黄飘摇的星星点点的光亮,风是微微凉。但俞山忠身上散着持久的热气。
困倦让她柔软下来,不警惕的,不带脑子的,去掉面对同龄人的冷淡和对长辈社交的巧舌如簧。像一只小兽,只懒散赤裸地赖在他身上。没有一点伪装,把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出来。
他们说人只活几个瞬间,晏好觉得,这一刻就够了,紧紧记着,不敢忘。
高中后两年,晏家的生意做得艰难,上头有模有样地查起来贪腐,官场的人开始冷淡下去,下头做生意的又虎视眈眈。
世道乱起来,俞山忠和尹卓都劝她,出去读吧,天高皇帝远,走远些安全。
晏好向来清醒拎得清,她聪明,也许是遗传晏家人的精明算计,又舍得苦学,因为知道谁也指望不上。她拼尽全力地学习、申学校,好像这样能挣脱出晏家,像俞山忠和尹卓暗暗的期待那样。
高三,曼大的offer下来时已经入夜,晏好正一个人待在卧室,她第一时间先给俞山忠打了电话。
这是好事,可偏偏一听见他的声音——他大抵在家,安静的,声音稳而懒洋洋的——晏好忽地哽咽起来,一句话没讲完,就控制不住哭出来。
“我…学校的申请下来了……”
“哎呦我天,这么好!”
她呜呜嚎啕,眼泪不要钱似的掉,脑子嗡嗡地乱,耳膜振动,恍恍惚惚听见俞山忠好像一个激灵坐起来,开心得喋喋不休:这也好那也好,英国好,读书好……晏好已经听不清楚了,心脏滚烫爆裂迸溅出同样烫的泪水,巨大震颤让她发抖。
“我不想走…走了就见不到你了…怎么办…”
要读书,要远远地走,要不遗余力地往上往上。
可这一刻心里那点不清醒不独立的念头把她拼命往下拽:“可是真的很远啊…”
泪水往下掉往下掉,蘸湿颤动的唇。躯壳没办法承载心脏驱使灵魂的震荡。
电话那头沉默下去。
一声浅浅哀叹。
只有晏好的哭泣,在安静的夜里呜咽。
“小好…”
大约是晏好哭昏了头,竟听见俞山忠的一丝沙哑哽咽,好像干瘪地张嘴,呼出一口气,却无力说出完整句子。
她向来没见过他流泪。
“长大了都是要走出去的,小好,你人生才刚开始呢,咱得大胆往前走…你知道,我就站这儿看,看着晏好过得特别特别开心…”
听他这么讲,她鼻头又酸得要命。
俞山忠是天生的引导者,抚慰那呜呜咽咽的、渐渐变小的哭声:“你想家了就回来好不好,咱还能打电话,我立马接,好不好……
“不哭了嗷,这大好事儿,是不是?我们好都读大学了,你看日子过的多快…不哭了,擦擦泪。”
“我不想离开你。”晏好尾音在颤。
又一阵沉默。晏好莫名觉得自己在把他逼进死角。
“……其实我也,舍不得。”
俞山忠干干巴巴地往外蹦字,像没招了投降。
“你说英国都吃啥呀,咱也不知道。要没有个热汤热水的,那能吃饱吗…小闺女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还有时差…”
他们俩好像只能难过一个似的,俞山忠发起愁,晏好倒是冷静了,擦干净泪,带着浓重哭腔又平淡理智地反过来劝他:“没事你别担心,怎么也饿不着我。”
“…反正待不下去咱就回来,家里又不缺你那双筷子。”
“还早着呢,你说得好像我明天就走了。”
晏好觉得心里酸酸的,疲惫的悸动,颤动,像一场大雨倾盆过后留下的潮湿,纠缠着她,困住她。
“俞山忠,你在这边也要好好的。”晏好很郑重地命令,“我每次回来你都要接我。”
“那必须的。”
“唉算了。”她叹气。
“怎么,还不想让我接啊。”
“电影里讲了承诺的总是最早出事。说打完仗回家就看孩子的士兵一般会死掉……你别答应了。”
俞山忠轻轻笑起来,心里却晕开些苦涩的东西。笑起来也变得苦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打给我,我立马过去接你。”
“嗯。”晏好觉得鼻子被堵住,闷闷的,黏黏糊糊不想挂。
“太太他们得多开心。”
“我先打给你,她还不知道。”
“呦,没白疼你。好了,快给他们说,都高兴高兴。”
他鼓励着,哄她远走。
终归是要挂断的,就像终归要走。
几个月后她平静地做最后的准备和告别,告别朋友,告别整座城市,告别邵知远,甚至向林京逸也说了再见。
她在机场大厅分离处拥抱了尹卓和俞山忠,是夏天,她隔着俞山忠的黑色短袖,偷偷地嗅了嗅惯常的洗衣粉香气,夹杂着一点点烟草味。她努力记住他的气息,在曼城的第一场大雪落下时闭上眼睛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