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游戏》林淼Cecilia

25、林君瑶

　　自林君瑶有记忆起，她的身边一直有人。开始是父母，后来是亲戚与朋友。林君瑶的家族十分庞大，父亲一共六个兄弟姐妹，他排行老三；母亲一共五个，她排行老四，这意味着林君瑶拥有一串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堂哥堂姐堂弟堂妹。她家一直热闹非凡，亲戚来往络绎不绝。

　　吵是一定吵的。但热闹与嘈杂给她安全感。

　　林君瑶一直记着一幅画面：她小小的一只坐在沙发前的小凳子上看电视，父亲和几个叔叔围坐在旁边，嗑瓜子大声地摆龙门阵，时不时爆出喜悦的大笑，母亲和几个嬢嬢在厨房忙碌，回忆给画面罩上一层朦胧的黄昏天光。

　　每每想起这幅画面，她的心里总流淌着奇异的温情与安心。

　　她的父母，林强和叶淑清，爱她，她知道。与传统的沉默不善于表达的中国式父母不同，林强和叶淑清习惯把爱挂在嘴边，他们经常说，“家人才是你最后的依靠。”“家人才会宽容你的一切。”“家人才会不计前嫌地支持你。”

　　单是父亲跟她这么说，她肯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当回事儿，可母亲也跟她这么说，她就信了。

　　父亲顶着个像怀了几个月的啤酒肚，与他“简单干瘦”的名字极其不匹配，整天乐呵乐呵，笑容满面，足像一个弥勒佛，满嘴跑火车。

　　相较于父亲，母亲沉默是金，她很少说话，亲戚聚会安静地坐在旁边，听着大家的说笑，偶尔说上一两句。

　　母亲身材纤细，走起来有股优雅的劲，她安静地背上袋子去学校教书，安静地提回一袋子菜进厨房做饭，安静地端出一桌饭菜。可她的安静相当有威严，林君瑶怕母亲多过父亲，母亲一旦讲话，林君瑶就要竖起耳朵，把每个字都听进去。

　　亲戚们都说，真是女儿随父亲，儿子随母亲。她像父亲一样是个小话痨，林君毅像母亲一样是个闷葫芦。

　　林君瑶喜欢母亲用朗诵课文般呆板又饱含情感的语调跟她说，“家人才是你最后的依靠。”“家人才会宽容你的一切。”“家人才会不计前嫌地支持你。”这是林君瑶童年最富诗情的画面。她怎么可能不信？

　　一年级，第一次考试，林君瑶拿回一张七十八分的试卷，内心忐忑万分，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大人在成绩一事上可怕的执着。

　　她害怕看见父母失望的眼神，害怕看见父母凝固的笑容，害怕母亲像三嬢一样抽出一根衣架魔鬼附身般往她身上招呼。

　　当她颤抖着把试卷递给坐在卧室梳妆台前正缝着一件衣物的母亲时，一只脚已然悄悄往后移，做好逃跑的准备。然而，母亲只瞄了一眼，说：“我知道了。”

　　诶？

　　林君瑶呆住，母亲竟然没生气？

　　“要签名是吧？林强来给你女儿的试卷签名。”

　　林强从客厅走进卧室，看到林君瑶手上拿着一张试卷，兴奋地搓搓手，“我的丑幺儿第一次考了多少啊？”拿过试卷的一刻，林强的笑容凝固，“七、七十八？就这点？”林强捏着试卷，扭头质问林君瑶。

　　好吧，不是没来，只是晚来了一分钟。林君瑶当即决定跑路。然后“砰！”结结实实地撞在旁边的墙上，摔在地上，缓了一秒，强烈的痛感才加载出来。她放声大哭。

　　林强和叶淑清面面相觑，这是啥操作？又因场面过于滑稽忍俊不禁。两人边笑边过来把林君瑶围住。

　　“姑娘，你跑啥？”叶淑清笑着问，伸出手帮林君瑶揉撞到的额头。

　　“是啊，幺儿，你跑啥？”

　　林君瑶见两人还在笑，越发哭得伤心，嚎啕着回答：“%^*%@！”

　　“幺儿，先别哭了。跟爸妈讲讲，你跑啥。”

　　林君瑶闻言止住眼泪，哽咽着回答：“我、我怕你们打我！”

　　林强和叶淑清疑惑：“为什么打你？”

　　“我只考了七十八！”林君瑶喊。

　　林强和叶淑清对视一眼，考了一百分的人都没她喊得这么洪亮。

　　“我不是没有生气吗？”叶淑清说。

　　“可你都不肯帮我签试卷！”

　　“妈妈不是在缝东西？”

　　“幺儿，你是不是看不起爸爸的签名？”

　　林君瑶语塞，说不出话。

　　林强和叶淑清见状把她扶到床上坐着，耐心地跟她讲。

　　“你没考好，爸爸妈妈肯定还是有点失望。不过一次考试能说明什么？”叶淑清说。

　　“是啊，”林强附和，“爸爸妈妈不会因为一次考试就打你的。再说，考试成绩不能说明啥，不管你考多少分，爸爸妈妈都一样爱你。”

　　“真的？”林君瑶喜出望外。

　　“嗯。”林强和叶淑清顺势将林君瑶搂在中间。

　　父母的怀抱暖烘烘的，林君瑶依偎着两人，感到无比的温暖与踏实。

　　“家人才会宽容你的一切。”

　　以后林君瑶的成绩起起伏伏，时好时坏，无论如何，算不上出色。林强和叶淑清自然地接受了现实，任林君瑶自由发展，他们乐天地向亲戚解释：“她的成绩不差！考进班级前十基本没什么问题！”

　　等林君瑶上了高中，他们又乐天地向亲戚说道：“嗯！进了实验班，成绩还不错，基本都在年级前一百。”

　　因此，林君瑶一度不明白那些不停逼迫孩子要考第一的家长怎么想的，一个班一个年级有且仅有一个第一，其余第二第三第九十九的家长都没有颜面活着？

　　她成绩不优异不顶尖，可她仍然是个好孩子。

　　她也问过父母，他们对她的期望是什么，怎么他们对她好像没什么要求？成绩不在乎，给她报的兴趣班，她说不想上，就没上了。

　　“我们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好人，健健康康地长大，顺利地把书读上去，找份工作，结婚生小孩，平平淡淡地过一生。”

　　“你们不希望我功成名就，光宗耀祖吗？”林君瑶学着电视剧里的词汇。

　　“世上人那么多，成功出名的有几个？大多数还不是普通人。”

　　由父母的话，林君瑶领悟她不过一介普通人，于是她万分享受她平淡的生活，每天上上课，写写作业，和同学聊天，周末放松或跟父母一起出去逛街或约同学出去玩。

　　她也能够预料，长大后，生活亦是如此，她能看见父母的生活。她不习惯往前看，也不喜欢憧憬，最擅长最经常做的事是顺其自然。

　　不过林君瑶也知道人与人之间到底不同，她要换一双父母，他们估计要抓狂。准确来说，正是她的父母是林强和叶淑清，她才能顺其自然。

　　成长过程里，她曾无数次地同情小表弟，只要他拿回来的试卷低于九十，三嬢准以闪电般的速度找到衣架往他身上招呼，动作之快之流畅令她怀疑三嬢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她明白三嬢对小表弟是“望子成龙”的心态，渴望他出类拔萃，渴望他成为她的骄傲。

　　这种心态的缘起，林君瑶在有能力将三嬢的所作所为归结为这种心态前，她已然接触到。

　　三孃和她老公每次到她家来，她老公无论做什么说什么，总要招致三嬢的白眼与讨伐。三嬢老公，林君瑶唤做“三叔”，顶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和一对浑浊的双目，显得无比呆滞木讷。进门不知道换拖鞋，三孃愤愤：“来了这么多次，一点数也没有！”；吃饭不知道帮忙，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三姨狠狠掐他的手臂，“还不帮忙拿碗！”

　　在林君瑶稚嫩的脑子里只装着“吃喝玩”的时候，人性的复杂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缓缓在她面前展开。

　　她能够观察到大人们的神情与动作，能够听到并记住大人们在她旁边的对话。她满怀着好奇与兴趣，时常像一只青蛙一样，在父亲身旁呱呱呱：“为什么三嬢这么嫌弃三叔？为什么大伯二伯都在的时候，关系看起来那么好？大伯一不在，二伯就说‘赚那么多钱，借三四千给兄弟都推三阻四，铁公鸡一毛不拔！’为什么奶奶一副不待见小嬢的样子，又要住在她家？为什么三舅从来都不和大舅同时出现？”

　　一般的大人会说：“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嘛，一边玩去！”可是林强没有，他耐心地说故事会一般给林君瑶说起来家族的恩怨情仇。

　　林君瑶听得津津有味，就像听故事一样，随着故事的进行，心潮跌宕起伏，为三叔感到委屈，又觉得三孃对他的嫌弃不无道理，为大伯的吝啬咬牙切齿，可联系到二伯当初的见死不救，借不到钱也算他活该。

　　故事听多了，林君瑶的脑子就炸了。

　　“到底谁才是好人，谁才是坏人呢？”她问父亲。动画片电视剧里的好人坏人一眼就看得出，父亲讲的这些故事里所有人都面目模糊。

　　母亲闻言从卧室走出来，坐到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问她，“你的嬢嬢叔叔伯伯们对你怎么样呢？”

　　“很好啊，他们给我买了好多动画片和零食。”

　　“那就可以了。”

　　林君瑶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他们对你怎样，决定了你对他们怎样。像三嬢三叔大伯二伯之间好坏是他们的事，你不用管。”

　　“可、可、要是他们真有人是坏人怎么办啊？”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这句话在9岁的林君瑶听来太过震撼，它散发着神秘的遥远的气息。林君瑶还想着，让她忽略了父母的对话。

　　“你给孩子讲这些干嘛？”父亲抱怨。

　　母亲起身准备回卧房，斜睨父亲一眼，“你给孩子讲那些干嘛？”

　　“你三叔，说好听点是老实朴素，说难听点就是愚钝没出息，又不善言辞，拿你三嬢的原话：‘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整个家全靠她一个人撑着，你三叔别说帮忙分担，不添乱都算是好的，老公指望不上，你三嬢想你表弟有出息就想得狠了。”

　　林强如是解答林君瑶的问题“为什么三嬢总是打表弟？他不是考得比我好吗？”。

　　林君瑶听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困了，对问题的答案也失去兴趣。

　　到底，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林君瑶朦朦胧胧不知根底，权当了故事。

　　直到她10岁，上四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