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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一只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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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号。”“145号。”“146号。”“147号。”“150号。”
吴翠翠把手上的文件传给刘玉芬,确认她翻开看了看,才继续说话,
“这几只是本月体重增长速度最快的,甚至超过了之前的记录一倍不止,是有另外做了什么吗?”
刘玉芬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
“饲料什么都是固定的,没有什么变化……要说做了什么……”
她回想到之前短暂来过猪场的小同学,补充道,“这几只都是当时那个小同学……叫林玉兰负责的。”
“林玉兰……”
吴翠翠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突然换开话题,“李兴旺呢,还没回来?”
“李兴旺……”刘玉芬想了想,“他跑的有点远,昨天回电话说在半路车抛锚了,领导,回来的话估摸还要几天。”
真不靠谱。
吴翠翠点点头,提起另一个最近工伤进医院的人。
“好,辛苦你了……对了,刘平的事……”
“那个……”五大三粗的刘玉芬局促的折着手指,
“领导,我知道这件事,您也不用顾着我了。”
吴翠翠轻轻笑了笑,
“就是我想顾也顾不了,从其他的监控可以看到,刘平伙同其他人毁坏了部分监控,然后……”
几个大男人计划去把一个女娃娃围堵起来。
后面其中发生了什么,由于监控的破坏不得而知。
但就从这群人都进了粪坑的结局来看,肯定是没从那个姑娘手上讨得好。
“他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厂里基本都是女人,继续留着这样的偏激份子,我会很担心其他同志的安全。”
吴翠翠声音很温柔,但对面的女人听得连连点头,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的。到时候好转出院了,我叔叔家里会让他回去……好好休息的。”
“你也辛苦了,玉芬。”
她拍了拍刘玉芬的肩膀,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女人粗糙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色泽,上了年纪的眼睛已经不如年轻人一般黑白分明,眼白透着点浑浊。此刻紧张的眨动着短短的睫毛看着自己。
吴翠翠柔声宽慰着。
“刚好这个季度下来,如果这批猪顺利出栏的话,我给你提点奖金。”
“还有刘平他们空出来的那几个位置……”
吴翠翠缓慢的思考了一下,慢慢补充着。
“到时候会放出来,如果你有合适的……作为咱们厂里的优秀员工,我也会优先考虑你的内推。”
刘玉芬屏住呼吸等待女人说完,这内容对她而言宛如天籁,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炯炯有神的看着穿着工服的领导。
“好……”
猪场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领导的这番话这对刘家其他的女人来说就是机缘,她语无伦次的回答着,“谢谢,谢谢领导!”
吴翠翠温和的笑了笑,“客气啥,好了,你去忙你的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到时候玉兰妹子有联系的话,你告我一声。”
上次本来想要见一面,又被突然的工作调动走,回来就得知人家已经被妈妈大老远跑过来领回去了。
吴翠翠坐回座位上,刘玉芬站起来,告别就出去合上了门。
女人的袖子折了折,手臂放在桌子上,手掌撑着下巴。她微低着头,脸上眼镜就滑落了一些。
但还是可以看清楚刚刚被翻开的资料:这更新的、被养的翻了倍的体重数据。
看看照片上膘肥体壮的猪……再算算到每斤的价格。
吴翠翠叹了口气。
这样的养猪人才……她好想要。
被念着的林玉兰打了个喷嚏。
她正打算去看看水泥商,把家里那个年久的猪场重新翻修一下……另外做一点改造,以适配另外的硬件。
她想找一个比较靠谱的师傅。
车身摇晃,她的视线转移到爬到车后面,把腿放到外面坐着晃的金珠子。
林叔拉开车门下来,思考着她的问话,“找手艺人……咱们村就有啊,老朱家,不止杀猪手艺一流,砌墙挖坑那也是杠杠好。”
她收回目光,和林叔商讨起来。
突然车上传来了响声把一旁谈话的两人目光都吸引过来。
什么看不见的林叔看了半天,没发现什么。
他挠挠脑袋,转回头继续说话,“你要找她家也不错,老朱太太很厚道,就是嘴毒了点。”
林玉兰静静看了装鸵鸟状的金珠子一会儿,看的金珠子悬空的腿也默默收起来,把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露出一个发旋给她的时候,她才松了神色和林叔继续对话,
“我知道那个奶奶……到时候我去问问。谢谢叔啦。”
金珠子喜欢坐秋千。
半空悬浮,在风中晃动四肢的时候,就跟飞翔一样。
没有翅膀的动物,大多会害怕悬空的感觉。
或许是他被囚禁的年月长久,金珠子对任何与自由相关的感触都格外迷恋。
他蹬了两下脚,身下这座笨重的铁皮怪物也不会把他抛起来,却发出了受力吱呀的声音。
见打断了玉兰的对话,他立刻停住动作。但就算这样,玉兰沉默的眼神还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他只好把全身都折巴折巴起来,躲避女孩的目光。
“再见啦,叔。”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女孩和对面男人的告别声。
压着过久的手脚轻松的舒展开,没有正常血管被压过久的麻感。
金珠子抬头看着慢慢走过来的林玉兰,她什么斥责也没出口,只伸出手,对他说:
“回去了。”
回去。
他垂下了眼睛看向面前的手。
玉兰的手实在算不上纤细精致。因为不注重保养,又做惯了重事,指节粗大,指间和掌心也满是厚厚的茧。
可是,他放上去,轻轻握上,就会被对方的回握住。
沉稳,又有力。
就和玉兰给他的感觉一样。
他被玉兰的手带着跳下车。
身体轻盈落地的时候,他下意识做了一个比较漂亮的姿势。
但是观赏的人已经背过去,二人相握的手也松开了。
金珠子的手指蜷缩了些。
“这样你太无聊了,下次要不还是待在家里,或者跟着奶奶出去,在旁边听点八卦?”
他听见玉兰提议着,还有些茫然。
“什么?”
走出几步的玉兰停下来,转过身体,似乎是笑了笑。
“你怎么楞啾啾的,我说你这样跟着我,会太无聊了。我和人说话,顾不上你,也担心你被发现。”
他抬头看着逆着光对着自己的玉兰,她今天绑了一个利落的马尾,细碎的发尾透着亮色的光点,随着风轻轻荡着。
他盯着那一点亮跟着晃动了视线。
其实刚刚不用扶他也可以跳下来,车的高度就那么点,随便爬上爬下。
可女孩伸出手,无奈的看向自己的时候,金珠子的手就不由自主的搭上去了。
“不无聊。”
金珠子听见自己说。
“我也不怕。”
又是一声笑,对面的人走得近一些,发问,
“你不怕什么?”
洗衣粉的味道也近了,裹挟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也更近一些,属于女孩的温暖的情绪如同流水一般从身体滑落,慢慢流向了他的脚下。
“玉兰,”他的情绪却低落下来了,但还是努力回答着,“我不怕被发现。”
“只要你在,我就不怕。”
情感对于他实在太陌生复杂。
他不明白那些突起的暴怒和惊惧,在脱离后只会一味的朝着让自己舒适的平缓的情绪靠近。
他是和面前的人完全不一样的生物。
他吸食着这些不能为对方看到和知晓的东西得以生存。
明明被慷慨的招待了——金珠子走向前一步,从情绪的流水里踏出来,和女孩并肩而立。
他的眉眼低垂着。
闷不做声的和自己心中难言的沮丧抵抗。
没能抵抗多久,他的脑袋就被按住,从头顶撸到后脑勺,来回拨弄两下。
“干嘛这个表情?”
他下意识反问,“什么表情?”
“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林玉兰松开手,给他敲了个脑壳蹦,看他捂着脑袋往后仰着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
她弯着眼睛笑了笑,
“有话就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本来就不聪明,别憋成笨蛋了。”
心与心的距离其实很近,只隔着两具身体,隔着两个胸膛,隔着一排肋骨和不算厚的皮肉组织。
心和心的距离也同样遥远。
同样的语言之间尚有隔阂,经历、性格、成长的不同,会将同样的内容理解成不同的意识。
不好好说出来自己想法的话,他人连尝试理解的权利都会被剥夺了。
“我不知道。”
金珠子捂着额头的手慢慢挡住了眼睛,声音闷闷的,
“玉兰,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肚子饱饱的,但是胸口很闷。”
“你这样笑着看我的时候,你每次拉着我的时候,你和我说话的时候——”
“我都会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可他做错了什么?
连他自己都无法讲清楚。
他的手掌被另一个人打开了,濡湿的睫毛暴露在空气里,他偏过头去,想努力掩盖住这样的自己。
一声叹息。
“这个怎么说呢。”
金珠子听见玉兰的声音,如同流水潺潺过河底的石头,能将一切尖锐潜移默化成润滑的圆。
“你被关了那么久呢,十几年,我,同龄的孩子在好好长大,你却伫立不前。”
“你比我还少了十几年呢。”
他的睫毛轻微的颤了下,缓慢抬起看着面前的人。女孩的嘴角翘着,她的眼睛澄澈明亮。
“虽然做错事情需要承担——”
“但你连自己都没弄明白呢,那些等你弄明白了再说吧。”
“就你遇到的事情,你当时那么小,那可是拐卖!还是非法囚禁,你说不准还是正当防卫呢。以前我是不知道,以后的话,不还有我们吗?”
“我会好好看着你遵纪守法的。”
没太搞明白面前的玉兰说的话,他的脸上露出某种空白的神情。
什么——正当防卫,遵纪守法——
好像又回到初见那天,他在脑海里找到了这一天的记忆。
他第一次遇到林玉兰,被对方的义务教育砸了一头的心情。
虽然一头雾水,但是怅然的坏情绪被驱散了。
金珠子抿住嘴唇,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