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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只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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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变得安静了。
最爱笑的爸爸像是突然被人割掉了声带,脸色很白的躺在房间里,一动不动的。玉兰扒着门看他,要好一会儿才能听到父亲呼吸的声音。
她也没有去问妈妈。妈妈和奶奶最近总抱着本子,眉头紧缩的计算着她还没有学习到的天文数字。
爷爷,那天被人推了一把,手臂折了,要好好休息。
为什么,一下子就大变样了呢?
玉兰不明白,她原本下了课,还能带酸奶去屋外走走。
酸奶也不在了。
她只好慢慢的走上山头,走到她挖的小泥坑,泥坑里埋着她最好的小朋友,坑上插满了白的黄的不知名的小花。
玉兰躺了下来,像过去那样和朋友头碰头的躺着。
和屋子里不同的是,这里可以看得到很漂亮的天空。
白云也一团一团的,有风来的时候,这些小花也会跟着一动一动的,在和她打招呼一样。
只要这样静静躺着,她就回去了去年的时间里。
在那一个时刻,玉兰还什么都没有失去,她心中也满是富足的平静。
这种平静促使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已满天星斗。
她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那个的土,急忙往家里跑回去了。
可只跑了一小会儿,手就被拉住,吓了她一大跳。
看过去,是这几天不大对劲的父亲。
他的脸还是很白,却在对玉兰笑着说话,
“是和酸奶待太久忘记时间了吗?下次不要这样哦,妈妈会很担心你的。”
家中近日来来往往,母亲的忙碌她也看在眼中,低声回答自己的爸爸:
“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林玉兰没等到剩余的斥责,感觉头上一重。
“没有怪你啦宝贝,很想酸奶对吧,爸爸也是,有时候也想要躺在上面和他们说说话,问问他们疼不疼,过得好不好——”
“可是爸爸,酸奶、已经不能和我们说话了呀。他们,他们又是谁?”
“……”
“爸爸?”
爸爸沉默了好久,久到她都有些害怕,想要抓住头上的手确认身后人的身份。
他咳嗽了两下,朗声笑到:
“这几天让我们的小宝贝担心啦,爸爸给你讲故事好不好?是不是好久没有听啦?”
玉兰的手停住,放了下来:“不——不想听故事,我们回家吧,爸爸。”
“可是我好想给你讲故事哦宝贝,可不可以听一下嘛,可以吧可以吧,爸爸好难过哦,玉兰都不想听爸爸讲故事了——”
“好吧……但是还要回家的,一边走路一边讲,好吗爸爸,而且要看路。”
父亲又笑了一声,“好哦,我们玉兰真好。”
“我要讲的故事是关于猪仙的,玉兰是不是经常听到村子里有其他的婶婶叔叔偷偷在背后说爸爸之前养的猪格外好嘛?”
“好像没有,只说爸爸性格很幼稚,长不大,像小孩子。”
“咳咳,总之,爸爸的猪厂能开起来,都是因为猪仙的原因。”
“可是爸爸,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神仙是属于封建迷信,不能乱传播——好吧,你说吧,我不说话了。”
“总之,总之,猪仙是管猪的,其实爸爸以前,没有想过养猪的。”
养猪,一听就又累又臭,林清和性格聪明,读书又好,那个时候,他想做的工作是教书育人的老师。
就在他学习的时候,他意外读到了一片古籍,上面写了一个地方,说有东西需要他的帮助。
林清和当时也是有些无聊,学着翻译了一下,发现这位置就在他的不远处。
出于好奇,他过去看了看情况。
“然后呢?爸爸遇到了什么?”
遇到了——遇到了一只被夹住的猪。那只猪只有手臂长,浑身白色,在看到他的时候,也很安静,一点不叫。
像是知道林清和要来做什么一样。
那时候猪多金贵啊。
他把这只小猪救下来以后,原本是想要带回去犒劳自己的老母亲。
可是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还是把它放了。
“之后爸爸就开始养猪了?”
之后——林清和笑了笑,在孩子面前他总是很爱笑的。
“是的,之后,爸爸就开始养猪了,厂子开的红红火火,这就是猪仙的报恩。”
“但是为什么呢?爸爸。”林玉兰摇了摇头,“为什么有猪仙,我们猪还会生病呢?”
……
为什么呢,林清和又不说话了。
他的视线看向了更远方,或许是他的家,又或许是他的猪场,又或许,是更加遥远的地方。
“是因为,我做错了吗?”
“爸爸做错什么了吗?”
林清和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做错什么。”
听不懂大人的话。
林玉兰晃晃脑袋,拉着父亲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家中。
完全黑下来的天,家里还是有那么多人,亮堂堂,吵嚷嚷的。
玉兰把父亲带回来以后,就被母亲推进了房间里,只能隔着门听到一些声音:如还钱,欠债,利息等。
父亲就坐在她的门前,这时候的父亲呼吸声就急促沉重多了,就连在门后的她也能轻松听见。
下一刻,这呼吸声就远了,父亲站了起来,脚步声啪嗒啪嗒的远了又近。
不知道父亲是做了什么,外面的人声突然静止片刻,然后齐声尖叫,不住地叫着冷静之类的话。
玉兰想要推开门看看,却发现门被栓紧实了。
声音太多,太嘈杂了,一点也分不清外面的话,只听到母亲的尖叫。
还有沉重的,哐当一声砸在她门上的碰击。她呆滞的抬头看着这个高大的阴影滑落,红色的液体顺着门的缝隙朝她流过来,仅隔着一道门的喘气声——吭哧吭哧的。
让她想起前两天那个巨大坑里的被坑埋的猪。
是家里还有猪藏起来被发现了吗?
玉兰僵着身体想着,那液体离她越来越近,身体却一动不动。
“我没有——做错什么。”
是爸爸的声音,可那么低。
紧接着的是母亲的哭声,母亲的声音像是被捂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丽妹——对,对不——”
没有说完,爸爸的声音就彻底断了。
林玉兰在之后的时间中也时常忆起这个片段,她真的好想好想问问父亲:
如果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道歉呢?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以这么决然的方式离开这里。
是的,在林玉兰八岁的时候,因家中破产,参与先前投资的各家担心钱拿不回来,昼夜不分的上门催债。
把林家独子逼死了,送去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之后的记忆也很模糊,只记得母亲和爷爷奶奶都歇斯底里的和那些人争吵。
好累,好累。
母亲好累,父亲也好累,爷爷奶奶也好累,害怕拿不回钱的叔叔婶婶也好累。
她走上去,轻轻拉了拉母亲的衣角,在众人骤然安静的视线中开口:
“叔叔婶婶,嘘,爸爸睡着了,可不可以小声一点呢?”
玉兰一直是众人眼中的好孩子,有他家父亲实在不着调的原因。
可再乖巧听话,也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刚失去父亲的孩子。
没人能在这个孩子的面前再狰狞了脸色争辩些什么。
因为只要看向玉兰的眼睛,他们就没有办法再心安理得的为自己辩驳:自己已经拿走这家人的一条命了。
这个代价已经足够让他们短暂的歇息一段时间了。
婶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睛,那点钱全是信赖林家才跟着一起投进去。结果扩大了饲养,猪还没出栏不说,居然就全给填了,什么补偿都没有。
林清和也真是的,他那脑子,什么钱不都能挣吗?她也是听了人说钱可能收不回来的事,一时上头就跟着大家过来要钱——
哪里曾想就把他逼死了。
陈丽俯身抱住自己的孩子,浑身发抖。
纵然一跃结束生命是很洒脱。
可玉兰怎么办,爸妈怎么办?
每每想到这里,她都抑制不住的开始恨、又恨。
“宝宝,”妈妈的声音早就哑了,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在流泪,一刻也无法停止。
“没事的,没事的,妈妈会还钱,妈妈会让宝宝过上和以前一样的生活的。”
玉兰回抱住妈妈,轻轻在母亲脖颈里撒娇似的蹭蹭。
人很快就疏散了,或许自己心中也很是不安,自认是致其死亡的原因之一,而心中有恙无法在这里久留。
爷爷性子急,刚刚已经拿上了锄头要和人拼命,这时对上孙女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讪讪的把手上东西往身后放。
奶奶在人走后,就靠在墙上,一动也不动。
距离最近的母亲,呼吸也不平稳。
一样的是大家的浮肿的脸,眼眶通红。
她那时还有一句话没有对母亲说。
她已经明白了生命的意义。
也知道父亲和酸奶一样,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她永远,也无法过上和之前一样的生活了。
那些逝去的东西,无论生前多么温暖活泼,都只会被火烧成一团灰烬。
玉兰躺在她熟悉的小山坡上,她之前埋的一个小小土坑,已经完全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可她只要一走到这里,她就知道酸奶的位置,根本无需思考就能够走到目的地,行云流水的躺下来。
此时玉兰已经十二岁。
她伸出手臂对着阳光看向自己透明的血肉,手后是湛蓝的天空,看久了会有黑色蚊虫影子游动。
“酸奶,”她说,“你见到爸爸了吗?”
“你也是小猪,会认识猪仙吗?”
“真的会有这种东西吗?”
她自言自语的喃喃着,眼皮愈发沉了。
她好像又回到八岁的那个夜晚。
也是像现在这样,不知不觉昏睡到晚上。一醒来,父亲还拉着她的手,耍赖要给她讲故事。
玉兰的眼皮抖了抖。
她忽然不敢睁开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