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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离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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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筱春与馆里签了近一年的时间,每周一中午按下班时间赶到,在餐厅与职工一起吃午饭,休息一会再去上课,时间刚刚好。
为了不让他尴尬,徐啸风提议,大家谁在食堂遇到了瑜伽老师,都去和他拼桌坐,多聊聊天,尽量营造宾至如归的氛围。“我们得相处一年呢,可得给老师招待好了。”
一来二去,大家都和这位丁老师相处的亦师亦友。
院子封闭,少有乙方关系之外的人来,闲暇聊天时,不免谈到的都是丁筱春。
他精瘦,体脂率极低,又爱穿深色的中国风棉麻褂子,一米八的个子撑起衣服,看着空空荡荡的。
“听说丁老师34了,未婚呢。”
“啊?我说呢看着素素的,不太像有家室的样子。”
听着董小莹和范范的话,周禾不经笑出了声。
“小莹,什么叫‘素素的’,难不成你见过‘荤荤的’啊?”范范拍着小莹的肩膀,夸张地问。
董小莹涨红了脸,“哎呀,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是一种感觉……很难表达,就是干干净净的。”
“该不会,我们丁老师清修吧?不食五谷吸风饮露那种~”范范遐想他飘飘然成仙的样子。
“嗐,仙人俗人都是要吃饭的嘛。他要真清修,就该躲到什么道观里去,何必来这里沾一身铜臭味?”
“禾禾你说,他这种看着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人,来我们这儿是接地气的嘛?”
周禾无语,“哎呀,他哪有你们说的那么神秘。我们啸风大哥已经打探清楚了,是彭馆长的儿子在丁老师工作的那里学散打,一来二去和他熟了,就邀请他来给我上形体培训课。就这么简单!”她摊开手,示意这场八卦可以结束了。
“哎,那你说他单身是不是就意味着可以追一下啊,美男子谁不爱?”小莹用胳膊撞了撞周禾,眼睛斜斜地笑。
“哎呦,我的祖宗你又来了……”
“那有啥,咱这儿男女比例大大失衡,还不能向外发展一下吗”,董小莹说到一半突然变了话风,“不对啊,禾禾,你激动什么?你不对劲啊?不就是说要追他一下吗,你不耐烦了?难不成,你对他……”
周禾失语。
“难怪啊,我说呢,你见到他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害羞的?”范范也跟着添油加醋。
“哎呀,我的姐姐们我冤枉啊!我真的是四肢不协调,没有运动细胞,小脑瘫痪,不想被他折磨。上了一节我就要死了,所以见到他我才害怕。”周禾无辜地解释着,脑中一时浮现出他在餐厅,在路上,在课上的种种神态。
在任何地方,他都会冲人微笑,不远不近的客气感。可每当时钟停到下午一点,瑜伽课的禅乐一放起来,无限的压抑感就笼上他的眉头,甚至他那对平平短短的眉毛都促成了剑眉。他的眼睛,总是鹰一样巡视着每一个人,下腰不规范的,他会赶上前亲自帮忙,感觉骨头都要被他掰断了。
不经想着,就打了个冷颤,几节课后,周禾就能溜就溜,能拖就拖,再也没去过。
唯一一次鼓足勇气,在课后等所有人都散尽,屁颠儿屁颠儿去给丁老师送水,试探性地问了句“老师,我是不是你带过最差的学生啊?”丁筱春一口水呛进了鼻子里,自我抢救了半天。
周禾连忙掏出纸巾,递给他。羞得落荒而逃。
事后她将这场自己痴心不死结果自取其辱的闹剧告诉孟津,很快就翻版成了我馆优秀讲解员周禾将瑜伽老师丁筱春气吐血。
9月的最后一个周一,暑气渐消,迎来了第一场秋雨,微微洒着,不打伞也很舒服。
徐啸风和丁筱春并排在院子里散步,围着方方正正的一栋楼,细雨里没有打伞,安步当车。
徐啸风有些忧愁,不知道如何开口。
“丁老师,我要离职了。之后的工作,童文会和您对接。”
“这么突然,还挺舍不得。”丁筱春甚少这样直白地表达情感。
“其实也不突然了,考虑了几个月了。”徐又说,“该走了,我本来是想当记者的,稀里糊涂来了这儿。”
丁筱春的手抚上了他的肩膀,“那我祝你,前途似锦,得偿所愿!”
细雨珠子迷迷蒙蒙笼在两人发丝上,徐啸风平日活泼惯了,真到了触及感情的时刻,又沉静的很。“老师,那边的石榴快熟了,下次来,我摘几个送给您。”他指着墙角的石榴树,碗大的红果子沉甸甸地压着。“今天天气不好,不够甜。”
丁筱春笑了,“古人折柳寄情,今天有你折石榴相送,也很雅致嘛!”
“正是正是!榴留同音,也是留人的意思!”周禾突然就出现在了面前的雾雨中。
自那次的落荒而逃后,她可以出现在除了活动室之外的任何地方,餐厅、楼道,室外任何开阔的地方,甚至他上课或下课必经的电梯门口。而瑜伽课上,自此也再没那只笨鹌鹑一样的身影。
她打着一把长柄黑伞,头发光洁地在脑后盘了一个圆髻,白色的风衣外套里穿着制服套装,高跟鞋把裤脚微微撑开,显得小腿修长。她边说边笑着,两瓣红唇石榴花一样绽开。
“还好有你啊周小禾,这个送别的画面一下就不伤感了。”徐啸风整理了一下心情。
她对徐啸风吐了吐舌头,又冲丁筱春微微颔首,奇怪,课下的他倒没那么威风凛凛,反而温顺了很多。
三人并排走着,周禾索性也收了伞,仰面迎接丝丝凉凉的雨。
“老师您不知道吧,我们俩是同学,在学校的时候哪里想到,还有一段同事的缘分。”
徐啸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因为穿着高跟鞋,走得慢,周禾落在了两个男生后面,静静听他们闲聊。
“是的,人和人的际遇有时候就是比我们想象还要巧妙。”
“老师您大我十岁吧?我的堂哥也大我十岁,但他常年在部队。”
“是的,34了。”
“所以见您会有一种亲切感。我从小就是堂哥的跟屁虫,他入伍那天,我还哭着抱着他大腿不撒开呢。”徐啸风继续说,“您上课的姿态也像我堂哥,他是摸爬滚打,凭着一股子韧劲儿才留在部队的,所以总跟我说,男孩子要有血性。”
“哈哈,我懂了。是我太凶了。”
“没有没有,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彭馆长也跟我交流过,瑜伽是刚柔并济的运动,放松为主,是我太追求拉伸效果,我的问题。当然,可能也是因为我在追求‘梵我合一’的路上还是个初等生,所以着重外部力量的加持……老师也是需要批评和成长的。
“我之后会改正的,把课程优化的更适合你们。好吗,小周?”他转过身看她。
周禾失神,还在感动于他虚心接受了批评,又被突然问到,真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只得尴尬地笑笑,逃课终于有了合适的理由,故作无辜,“所以啊老师,逃课不怪我,真的不怪我。”
丁筱春迈开腿侧着身踢了一下她面前的一颗鹅卵石,石子溅起水花疏忽又落到了路旁的花丛里。转过眼看她鞋跟稳稳落下,心中升起一丝难言的快慰。
想起她小猫似的半犹疑半期待地望着他,甜甜地问,“老师,我是不是你带过最差的一个学生啊?”
他又好笑又无奈地和着水把那句扎心的话咽了下去,“是啊,周禾同学,我带过的学生无论天赋还是努力,多少总要占一样。而你,老天爷追着喂饭你都懒得张嘴。”真拿她没办法。
“唱首歌为你送行吧,我的小堂弟。”他的手落在徐啸风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算是……离歌吧。”这两个字一说出口,三人都不同程度的眼眶发红。
这位纯良可爱的校友、朋友、同事很快就要下车了,人与人一生的际遇,不就是半程车的旅人吗。思及此,周禾吸了吸鼻子,胳膊环抱起自己,落寞地又隔着半步的距离,落在了两人身后,高跟鞋穿久了,脚心微微发烫。
“垂下眼睛熄了灯
回望这一段人生
望见当天今天
即使多转变
你都也一意跟我共行
……”
他轻轻吟唱着,非常柔和自然的粤语,像他的母语,起承转合之间有几丝仿张国荣的味道。
周禾闭上眼睛,突然一个机灵,像是被什么击中。
“阿妹,阿妹!”
他那样叫着自己。
啊!为什么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从前只觉得声音很熟悉。
那样繁杂的听不懂的辅音,“我,的——自行车,丢了”“我的,朋友……警察”……
他的身高,他的身形,是这样吗?他的头发,眉毛,眼睛,借手机的修长手指……是眼前这样吗?
她拼命回想着六年前那个黑夜,那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人,脸瘦瘦的,天太黑了,实在太模糊了。她头痛欲裂。
他表明要借手机时,她花了三秒钟扫视了一下他的脸,确认没有刀疤,眼神也平和,没有凶光,果断得出结论:他是个好人。
他又唱:
“没什么可给你
但求凭这阙歌
谢谢你风雨内
都不退陪伴着我”
啊!是他!
这个谢谢的发音,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他重复过至少5遍谢谢,甚至倒退着走出沙石河滩的时候,五十米开外的地方,还在高声喊着谢谢。当时她想,举手之劳,何至于此。
当时风太凉了,更深露重,巨大的悲伤很快又把这个男人的身影从脑中挤出去。她放任自己沉入新一轮的痛哭中。
是他,真的是他!
周禾睁开眼睛,抿了抿唇边的泪水。望着前面男人的背影,忍下了抱住他的冲动。
最后一段高潮,周禾微微颤抖着嘴唇,用高出4歌调的夹生粤语,和着他。
“暂别今天的你
但求凭我爱火
活在你心内
分开也共同渡过”
他转身看她,她红着眼睛,对上他的,很快又转向了地面。她的眼神太复杂,太复杂。质疑,喜悦,惊喜,悲哀,炙热,淡漠……
她垂首试泪。
那晚白水河边她一颗一颗投进水里的石子,像是飞出了时空之外,飞行了6年,今天一下一下都砸在了她的心上。心一下一下地疼着,她喜欢这种撕扯着前世今生的痛感。
他也像被什么击中,短短一米的距离,身体像石化了一样,张不开嘴,迈不动步子。嗓子发干发疼,刺喇喇的,心里翻涌出无限的海啸,沉淀在一触即发的泪腺中。眼眶酸痛着,一如那晚白水河边奔向她的两分钟,全是心疼。
两厢沉默。
徐啸风率先打破了这沉默,“周小禾,怎么还哭了呢,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周禾笑,“对对对,你走了没有人跟我搭伴偷石榴,所以舍不得你。”
她抬头,再看向丁筱春,发现她也在看他,眼里像淀了一汪湖水。
“我记得老师是广西人,您的方言和粤语很相近吧?”
“是的。”他重重的点头,轻轻地回答。
是的。他在承认,他就是他。
“百色的方言和粤语大同小异,唱歌唬唬人还行,真叫内行听,不标准的还是一大堆。”他补充。
上课的闹钟响了,12点55分。他按掉。
“雨要下大了,回去吧。”
他侧过身,将低头处理消息的徐啸风和她隔开,轻轻用指腹为她拂去了眼泪。她的睫毛忽闪忽闪,又泛出更多眼泪,一切的悲伤和惊喜漾在泪水中,都呈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