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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水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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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9月。
返京以来,深感物事亲切。在朋友侯传森的引荐下,来到了他的武术馆兼课。他是我的大学学长,篮球队的战友,也是因为他,我这种在哪个城市生活都没什么太大区别的人对北京多了一丝眷念。
武术馆在通州一座小商场里,一侧是开阔的白水河滩,一侧是熙攘喧闹的城中村。传森负责经营和招生,代课的具体事宜由其他三位老师和我负责,他们依次教巴西柔术,太极和泰拳,我则负责休闲向的瑜伽。课程一般安排在周五下午及周六日。
传森十分热情,帮助我找到了适宜的房子,避免了黑中介和二房东的很多坑。租住下后,念及通勤问题,他又把自己的一辆山地自行车借给了我。
周五的课程结束的很早。下午五点,我骑车至凉水河边,准备在河滩公园里散散步。
春光渐暖,天上飞着各色风筝。
停车的间隙,看见不远处两个女人在吵架,听的不大清楚。瘦高的那个扎着马尾,年轻一些,穿一件白色休闲衬衫。她对面胖一点的中年女人呜呜咽咽,一直在哭诉。
我没有听她们吵的什么,私以为窃听别人家事是可耻的,便沿着河边小道往她们的反方向去了。
走累了,在长椅上休息了一会。6点,没有其他情况的话,这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我为自己偷来的1个小时感到窃喜。
但很快,接到了传森的电话,说消防部门过来检查武术馆资质与消防安全设施。他已经开车上了高速,再回去来不及了,让我过去看一下。
我问他这帮人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专门赶着下班前来。传森苦笑,听筒里传来清脆的打火机扣盖声,“你就当,月底了他们来催债了吧。”
“可咱们,明明什么设施都是符合规范的啊,怎么还……”
“得,你人去了就行,别的就说等老板回去请他们吃饭。记住,就说你跟我不熟。”传森打断了我,“时间紧急,你打车过去吧,快一些,路上小心。丈母娘等吃饭呢,我先挂了。”
传森大我两岁,30了。妻子是河北姑娘,在河北当地的事业单位工作。两人周末见面,周内就各忙各的。他说打算在北京这边干几年,就回河北开武馆去,小地方讨生活还是容易一些。
当年在学校,他专攻篮球,他的资质和努力都是优等的,拿过很多大赛的奖。很多老师也向他递出了研究生招生的橄榄枝。没想到,经年之后,他也有了“讨生活”这样的感叹。生活终究,还是磨平了许多我们的棱角。
他和我一样,虽然是南方人,但家里都没什么人了。所以他愿意将妻子的家乡当作第二故乡。他算幸运,守着自己的小日子,生活有奔头。
这样想着,出租车已经停在了武术馆楼下。赶上了晚高峰,十分钟的路程开了半个小时。
从消防梯跑到三楼,两个男人迎面过来,不耐烦的问了一大堆。问及基本的消防安全知识,我基本对答如流,但他们左瞧瞧右瞧瞧,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想到了传森告诉我的话,我给他们递了两瓶矿泉水,“是这样,我们老板呢这两天出去办事了,一些资历证书都在老板那里。我是上周刚刚入职,其他不太了解的地方,非常抱歉!”两个年轻人互相对了对眼神。
我连忙补充,“老板刚刚特意嘱咐,等他回来,请二位吃饭。”
“行,那下次吧。”二人喝了口水,爽快地离开了。
天已经擦黑,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在商场三楼随便找了家小面吃了,心里着急自行车还停在河滩公园里,没有上锁。
当我坐公交再赶到时,天已经黑透了,蟋蟀此起彼伏的叫着。
我四处张望,往下午停车的地方走去。
公园里空无一人,仿佛下午熙熙攘攘散步玩耍的人群是海市蜃楼。也难怪,一盏路灯都没有,蚊虫蛇蚁的,确实不算好地方,甚至安全都是个问题,不回家干什么呢。
正走着,尖锐的一声“滚啊”从身后传来,我倏的一下转身,尽管知道不是冲着我,但还是被吓了一跳。
还是那两个女人。
白衬衣女孩又连连喊了好几声“滚啊!滚”,边喊叫边往后退,脚后跟把河滩的碎石踢的沙沙响。
中年女人终于招架不住,逃一样的跑开了。
我已找到了自行车,北侧的秋千架和长凳将车隐蔽的很好。正欲骑上离开时,我一转身发觉事态不太对。
白衬衣姑娘直愣愣地往前走,几米外就是三米深,直通京杭大运河的白水河,虽然也有石柱做的矮矮的围栏,但缝隙宽到足够钻过去一个人。
我头皮一麻,丢下自行车,冲向她的一两分钟间,脑中编出了一个拙劣的故事情节。
“阿妹!”
为了拖延时间,我特意用家乡话叫她,希望她是北方人,听不懂广西话。
连连喊了几声,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阿妹,你的手机可以借我打个手电筒吗。我的自行车找不到了,手机也没有电自动关机了。”
她的眼睛灰灰的,闪着冷冷的光。
“您说什么?可以说慢点,再说一遍吗?
我用蹩脚的南方普通话,偏粤语,连比划带说,又表达了一遍。她用了“您”,很自然的北京普通话,我暗自庆幸,她不是来自南方。
余光往她身后看去,暗暗估算着她与河堤的距离,两三米吧。
“哦,可以的。我陪您一起找吧。”她比我矮一点,低着头将手机打开,也不避着我输出了6位密码:085520。快速按开了手电筒。
她的马尾高高的垂下来,左侧肩膀微微像我靠近,手机闪光灯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了一颗小巧的附耳立在她左侧耳屏上。
我连忙道谢,拉着她往安全的地带撤,再往南侧的公园健步道上绕。“我应该是停在那边了,你陪我过去找找吧。”
绕了一大圈,我故作失望,“看来是找不到了,还是谢谢你。”
她宽慰我,反应了一会儿,应该是听出了我话中的谢意,腼腆的笑笑,“不客气的,还没帮上你的忙。要不要用我的手机给你朋友或者家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我挠挠头,“不用了,手机关机前我已经联系过我的朋友了。他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察,我们约好在那边树林见面。”我特意将警察两个字加重。
她还是慢慢听我说完,反应了一会儿,“行,那您去等他吧。”
我犹豫。还是多嘴问了一句,“那你……?”
“我再待一会儿。”她抿着唇微笑。
凉水河的湿气渐渐蒸腾上来,微微的腥臭味潮湿地冲入鼻腔。
“好,再见!再次谢谢你!”我说。我断没有再留下的理由。
她就那样蹲在河滩的碎石上,我知道那时她的耳朵是竖起来的,她在敏锐地捕捉我离开的脚步。
我的脚快步发出很大的声响,走进小树林,在最大的一棵树前,蹲坐下来,确认自己完全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她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把整个身子埋在白衬衣里,像一只纸船,被粼粼的湖水打湿,荡在四月的风里。
她终于,放声大哭,近乎咆哮的嘶吼。他往河里扔石头,一颗接着一颗,石子发出闷闷地入水声,随后陷入死一般的沉静。
她曾使出全身的力气对着敌人嘶吼示威,像小兽护着自己的领地一样护着自己的尊严。又携自己全部的尊严差一点一头扎进了四月的白水河里,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魄。
大战告捷,她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
百无聊赖,我将手机亮度调暗,打开了一本电子书。
墨蓝色的天空渐渐洒满了星星,我时而抬头观察她。还是不太放心,索性关了手机,一会儿看她的背影,一会儿看星星。
长长短短的呜咽声,同灰蒙蒙的水汽,一起笼罩着白水河。
薄薄的一片影子抚着她。夜是沉寂的,影子也沉寂了,越缩越小,终于躲进了她的身体里,纤着她一起颤抖,低低啜泣。十一点了。
十二点十分,月至中天。她搓了搓酸麻的脚踝,起身,拢了拢耳际的碎发。她抱着胳膊,白衬衣也被揉皱,兜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子。
她长长地呼着气,沿着健身步道,远远地走出几百米,穿过健身器械,彩色城堡和滑梯,向着一点点熹微的路灯光亮中走去,不再回头。
我知道,穿过那里,就是凉水河南路,红绿灯,熙熙攘攘的人群,24小时营业的饭馆,彩色的霓虹,酣睡的北京,都在等着她。
很多年后,禾禾躺在我的臂弯里对我说,倘若没有那辆丢失的自行车,第二天白水河的塘泥里就会扎着一具无名女尸吧。
那一年,她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