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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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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又很久没来了。
找过一次少年,第二次所需要的心里建设对比第一次远远不及。
他敲着门,指节的第二个弯曲结很轻的接触,发出来的声音间隔很长,推开的门缝先露出出乱糟糟头发的脑袋,然后是双茫然的眼睛,探过缝隙的肩头单薄,深秋将至,加厚的褂和外套撑出肩膀健康些的轮廓。
嘴唇里吐了些和错愕表情同样情绪的字眼,门被敞开,钻出一阵苦涩的药气,房屋周遭的树垂着柔软枝条,焉了些生机的落叶落到门沿,少年用脚踢开落叶,他跟着少年走进堂屋的昏暗里。
眼睛像滚动的球,中间的黑色从左滚到右,水润的白色朝紧闭房门晃动。指头沾了很深褐色的少年搓着手,没有将拇指和食指间的药汁的痕迹变淡,转着头下巴抬了抬,视线也落到他身上,得到对视才挪到空荡的椅子。
少年扯了块擦过桌子油垢的抹布垫在手里,去拿燃气上呼呼叫嚣的水壶,倒进放了粉末的水杯,药的味道更深重,成为空气无法剖去的一部分。
浇过药的水浇到他面前空着的杯子,飘在空中的热气模糊了少年的嘴型,他看着端着药走进走出房间的少年将热水冲进暖壶,手握着杯子中热滚传导过来的灼意,他的目光随着少年的动作移动,落到长了零星的碎发,右侧耳尖颜色很重的痣,以及忙碌里抽空看过来的眼神。
没有多余的杯子,勉强用我的吧。
坐过来的少年腰高过桌子,大腿空荡的裤子在动作间暴露遮挡下的瘦削,他将杯子推过去,少年干燥的嘴唇咬了好几次。
房间似乎传来了声音,少年来不及将手中的姿势连贯成句话,头率先扭过去,接着站起来往房间走,他的位置是房间对着的方向,门缝敞开到进入少年的程度,自然看见了床榻处卧着的人。
女人靠着床头,呼吸是件极为辛苦的事情,偶尔平缓的呼吸中穿插着几次费力的喘息,整个胸膛往外凸起,吐出气再伏低。
被烈酒灼烧的眼睑下至会呈现着蔓延的红色,像瘟疫,由一个细胞复制繁殖的将破裂的血色传递,整个凹陷的眼睛在肿胀的眼窝里,被那片红色攻陷,但女人的赤红不是因为酒精,醉态似的浑浊和意识脱离的迟钝来源于持久的病痛折磨,哭泣的眼周脆弱到流淌的温热的泪水,也会使眼处的肌肤热痛。
少年母亲的眼睛和少年的不像。
泪是流不干的,但血可以,隔着薄薄的皮肉能感觉血管里稀薄的血液,药物融合的血液和头脑混沌的人一样,思绪迟缓。
看见了人,看见了床头堆积的大量药品,是少年和母亲的药。
这的沙发可以躺下整个人。
少年很久以前些下的一句话,他的视线落到了门口那侧的沙发,热水的滚烫把指尖烧成同样的温度,指头血液的沸腾导致心口的情绪不再稳定,他环视了圈很暗的屋子,找不到躺着女人房间的以外房间。
沙发靠着墙,扶手为什么对着门呢?方便进出吗?可是冬天随便刮过来一阵风,被子里的温暖便少掉一大截。
少年坐回原位,他的眼睛扫过头发变长后可以更深藏住的额头,看了会,眼睛很重的闭紧睁开,屋子里的光来自敞开的房门,显然是不足够的。
适应了暗度的眼睛找到少年额头伤痕的位置,颜色有在慢慢变浅。
裤子口袋装着的东西硌得很不舒服,走过来的路上敷贴得挨着大腿。他调整了姿势,手一直握着杯子,感受到水变温,这次换他递到少年的手里。
少年接过。
搜索栏里停留着的疑问在他脑子里停留,得了重病的人要多少钱治疗?他早该猜想到的,被蒙了层执拗和怨气的黑色迷雾退去,留下一地令人心碎的现实。
等少年嘴唇的干燥被水滋润,他将裤子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放到少年没拿杯子的手心中。
银行卡?
他点头。
血液的粘稠在手指头残留的时间太长,从梦里醒过来的头脑不清醒无意识看到手指,总觉得看到一片腥红。刺的眼睛疼,疼的深入的时候脑子和心脏也会跟着疼。
窘迫,难堪,甚至会恼怒,少年盯着手心里的东西看了很久,最后低着头浅浅笑了下,用手势跟他道谢,胳膊伸到堆积的杂物里寻找纸张。
借条和利息都要的。
他明白少年的个性,没有强行擅自追加不需要还钱的“体恤”,伸出援手的人一旦过度放大和强调帮助,帮助便会渡上施舍的色彩。给了卡后告别了少年,少年需要照顾母亲,也就没有送他。
少年买菜的时候顺道去了趟银行,口袋里的卡时不时硌两下肉,怎么也忽视不了。
“101432.8”自助机余额。
去超市胡乱往购物车里塞东西的人,以后要看价格了。
那张卡被拔出来,握在手里,边缘的塑料陷进用力的手心,最终,被放进了裤子口袋中。少年走出取款机,太阳刺眼的阳光比进来前模糊了,口袋里的卡沉甸甸的,吸了口气又吐出来,血淋淋的事实是加上卡里面的金额依旧不够母亲的手术费用。
但至少治疗能够维系,少年这口气能喘得久一些。
少年母亲的脸一直刻在眼皮,遗留到睡觉前,他翻过身,身体往被子里陷得很深。
他想起母亲会产生一种生理性的恐惧,席卷而来的痛苦甚至来不及使他大脑反应,有段时间,害怕听见母亲冰冷的命令,即将见到母亲的前夕焦灼的咬手指,将指甲咬的血淋淋,咬的越重,心口也顺畅。
他很不喜欢小时候的钢琴老师,有着使他恐惧的眼睛,和母亲的眼睛如出一辙,敲在他手掌上的棍也敲在身上,在衣服下肿起很多条裂开血水的红棱子。
妈妈,我手疼,可以明天再练琴吗?
他鼓起勇气恳求着母亲,不敢看着母亲的眼睛,他听见母亲很轻的笑了声,笑了是同意的意思,激动的抬头。一只指尖很长很苍白手在他眼前滑过,拽着他的衣领往琴房拉扯,他跟不上,母亲的力气大,两条腿磕磕绊绊的在楼梯中磕碰着前行,被甩到琴房的座椅上。
眼睛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弹。
白色键盘上遗留着血水,在血水里和腥气中他的速度一点不能缓慢,等到啃出的伤口血肉模糊,母亲问他疼吗?
不疼,不疼。
呼吸开始急促了,他不得不想其他的事情急迫把注意力转移,治好一个重病的人需要多少钱呢?少年的母亲生了病,所以才能偶尔过来找他,他不怪少年了,尽管原先有一点点,现在一点点也没有了。
少年这次没隔两天便来了,来后率先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看过日出吗?
他摇头。
少年比以往沉默。望向窗外、太阳的时间更长,久久的将空洞眼神放到前方,他俯低肩膀,调整姿势,靠着床沿也靠着少年的方向,眼睛时刻停留在少年的身上,只在目光即将擦过的时刻挪开,他贪婪每次相处的时间。
指甲剪得干净的指头在小臂的线条走动,两只手指模仿着人的腿,手腕走到肘部,少年侧着头视线扫过手指然后落到纸面新添的一句话,今天看吗?
会很漂亮吗?
会。他点头。
少年主动留了下来。
以为他入睡的少年辗转在他的身侧,黑夜里他一直看着少年背后,少年背对着他,也对,两个男人面对面很奇怪吧,他舍不得睡着,睡意察觉到大脑的指挥很配合的没有来临,眼睛一睁一闭之间,天就亮了,少年就该走了。
所以只在感受到少年有转过身的趋势时轻轻的半阖着眼。时间流逝,上半身右边的床铺下陷的深了些,他睁开眼睛。
少年的眼睛燃起来类似希冀的光芒,嘴边常有的笑意有了出现的兆头。
起床吗?
打开通向天台的那扇门钥匙卡到扭动的一半,长久没有打开的这扇门排斥着钥匙,他转头看了看,跟着身后的少年望过来的眼睛里有些隐约的失望,开了灯的狭窄空间里那双眼睛白色接近明亮的部分,光芒前所未有的微弱着。
于是卯足劲扭动着驱散眉间哀戚的把手,手掌干燥接触着,转动发出怪异的摩擦声,因为力气过大的缘故,光滑表面的把手被扭出不该存在的声响。
最终门被打开了,一阵难闻的风把久久搁置震落的灰尘吹到面容,他挡住门,挡住少年,等风停歇。
他们期待着,坐在楼房边缘不远处,风很大,倾斜着的身体一个人可能被刮到楼下,他们必须彼此相依考得很近,两个人目不转睛看着。
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
很脏的天空出现了很脏的蓝色,然后是淡淡的血橙。
少年回头,嘴巴张得很慢,用他能看清楚的速度。凌乱的头发中是一张回归死寂的脸,少年的眼睛空荡荡得看过来,少年回头,嘴巴张得很慢,用他能看清楚的速度。
日出了。
不太漂亮。
他没有说话,看着少年。
风刮过来一阵心脏便猛地抽动一阵。
日出怎么不太好看呢?少年的眼睛怎么流泪了呢?
少年顺着他的眼神伸手往脸颊处摸,手指摸到流淌了很久被风刮冷掉的眼泪。
哭了很久的眼睛即便暂时止住了眼泪,下一次泪水涌上来,眼皮依旧会浮肿,哭了很久也需要眼睛歇息很久。
眼泪清楚的从眼眶里蓄成滑落的大颗泪珠,他看着少年笑着抹掉不完的眼泪。
面前的人盯着自己,没有因为哭泣安慰或是谅解挪开视线,盯着自己,盯着每次眼泪的滑落,每次喉咙抽噎的起伏。
长时间哭泣的眼睛的滑膜好像碎成小块,闭着眼睛碎掉的地方破裂的更开,为了减轻疼痛,只能持续的撑着眼皮,在不眨眼的酸痛和眨眼的刺痛反复,因为持续的泪珠,流到嘴巴,咸涩味道在嘴里填满了,少年很想断掉喉咙的哽咽和胃里的反刍,胃部轻微的绞痛如果被新鲜、有温度的饭塞满,不会干瘪的搅着胃里的粘液,将胃的不适折磨得反复。
尝试着咽下空气的喉咙,终于分散流泪的冲动。却被手指抵住眼下的皮肤,少年看着他,流动缓慢的眼下是团颜色深沉的黑眼圈,沾了凌乱眼泪的脸带着夜里辗转的疲惫和萎靡不振,更不好看的脸在他的眼睛倒映,眼泪被伸过来的手指非常温柔的揩掉了。
手指盖着眼皮,将少年的两双滚烫的眼睛挡住了,少年可以闭着眼喘息,即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目光,在他的目光里少年再次开口说话。
日出后的风不再流动,声音在耳朵里渐渐远去,所有的盛大的动静消亡了。
他在灌进一阵高空寒冷的风里读懂少年的唇形,病情恶化了。
没事的。少年离开之前明白自己带来了坏消息,一个本该和他没什么太大关系的坏消息,可是少年觉得想要告诉他,情绪必须拥有一个宣泄的缺口,否则,否则人会被装满了坏情绪的一贯浪潮撞坏的。
他在少年离开后,放不下心,跟在少年的身后直到少年到家。
怎么办?
母亲会给他吗?他祈求、恳求呢?或是求父亲,母亲会捅死他的吧。
他顺着路边走,漫无目的寻找,尽管直到最终脚步的终点会落到心中徘徊的地点,那是曾有过鄙夷的工人扎堆的地方,劳作而充实的肌肉附着的汗珠在阳光下流淌,一同流淌着的是汗水混合着袋子在地面拖拉的灰尘。走进去迎面遇见的男人有张凶恶面孔,指挥着的手和嘴唇里喷出的唾液在眼前划过。
他指着招聘信息。
你要干?
他将写好的字条塞到男人手里。经常和少年聊天,口袋里装着的是便利贴和笔,便利贴写着短短的四个字。
聋子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