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十三章 ...
-
他从没有体验过的疲惫到极点的感受,脊椎弯曲的次数太多,重新直起来的机会减轻了。抬起背一截截骨头归位,肩颈处清楚而深刻的见证,皮肤一点点从内里裂开,细胞和细胞之间解组。
更难以忍受的是鼻腔和口腔喘息里飘进的粉末,糊在狭窄的喉咙管道,呼吸越来越艰难,最终在躲避着人迹的角落将喉咙里的火辣呕吐出来。
他大口喘气。
惹不住责备身体和精神的羸弱,流淌遍全身的浑浊灰色尤其在头顶明显,低头垂落在眼前的灰尘几乎浓成晨间可见的雾。
漫长上午结束,等待着的是身体疼痛累积的情况下,只增不减的工作量。
他靠着墙上休息,额前发丝结成一缕一缕,呼吸能拧出水。
那袋水泥接近一个成年女性的体重,搬过去放到地面的时刻心脏剧烈的想要突破骨头往外冒。
不过两天,黄色塑胶手套装着的手指磨出水泡,破掉的水泡流着透明的水,伤口处湿热的疼痛着。也学习着那些有经验的人,将水泥抗到肩头,找墙或者其他东西借力,撑起身体不可负担的重量。肩膀处像撕裂又重组的痛苦束缚了他的行动,但幸好身体发热疼痛也就被烧的暂时消失,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怎么办,一直疼怎么办。疼就扛不动,扛不动还能去哪里找到一天二百的活。一天二百多久能凑齐手术费呢?
夜里身体疼痛的睡不着,然后第二天用行动麻木这种痛苦,如此反复。
他真没用。
他擦着汗,胳膊往额头抹几下,流出的汗水是浑浊的灰色的水,流进眼睛里沁的睁不开眼。
分发盒饭附带着一颗破损着表皮,凹陷挤出的苹果,但对于劳累过度的身体,仅有的嘴里能尝到的甜味格外珍贵,补充着单糖的大脑能很快充盈,身体的过劳及时得到缓解。
过去三天了,身体似乎适应了。
别担心,也别哭,他有办法的。他将短信发给少年,咬着苹果,觉得挺好吃的。
这里的工人毫不顾忌的手指着他,时不时会飘过来眼神,嘴里大多是伴随着对他残缺和年龄的讨论,他不在乎,嘴里的苹果并不够成熟,咬掉的力气他也难以付出,只能硌着牙汁水往口腔流着。
“拿着。”
一颗很红,比他的更大更饱满,一筐苹果里很难挑出来的没有破损的苹果,被一只黝黑、指甲缝里带着灰尘,指关节有些扭曲的手放到了他的怀里,很快,连他抬着头的时间也找不到塞进他怀里的那只手的来源,这里的人有着的同样的手,他们大口嚼着混合了一荤两素的米饭,说话时候米饭的颗粒还会在昂扬的情绪里喷到空气中。
这些人挑挑拣拣,找出一个最红最好的苹果,给了他。
他怎么总是遇见泛滥的同情心。
谢谢。
“祝启明!”
少年来这边的药店买药,路过工地看见极熟悉的背影,凑近极熟悉的一张脸,全身上下流着灰水的人。
你在干什么?
少年拉着他离开,“不许再来。”
“工资。”凶神恶煞的负责人喊住他,
多了,钱多了。
男人很不耐烦的摆手,走走。
他的一天两百块,结算工资多了五十。
少年一声不吭,拉着他往家走。
印象里的他,好似手指举到高空永远无法触摸的天际白云,皎洁如月光和他偶尔的笑脸一样纯粹明净。
他笑不多,所以笑容格外珍贵,缱绻的眉目含着一团柔情,常轻飘飘的落到少年的眼睛里,不见光的皮肤在暗色里莹白的亮着,像那团柔情聚焦在眼里的白色光亮。
笑容很浅,或许是太久时间没有表情,笑起来神情中带着不适应的窘迫和赧然,如同触摸着会缩回去的含羞草,但那点微不足道的笑意也足够了。
“抹药。”
少年挤着药膏抹在那双漂亮的、血泡破开流水的手。
少年磨着牙,牙齿和牙齿间使劲地嚼,他怎么能,擅作主张的做这些,独断专行的做这些?自己,何德何能呢。
棉签沾着的褐色药膏在手指的温度中融化,药的味道在两个人的周围笼罩,他在淡淡的药的味道里,想到记忆里少年靠近时的后颈有过的琢磨不透的神秘味道,如果是药的香气太多单调,混在其中的还有花香和消毒酒精,少年注意到他的视线,他也从流出的感情里看到曾以为与他不相关的情感,怜惜,第一次从人的眼睛里读到,来自啼哭孩童磕破膝盖对面站立的妇女,如此复杂的情感却轻易的用两个字概括。
与此同时,那双对面来着他的眼睛流动的情感,如此炽热的滚烫,直达深处在少年的心口烙出痕迹。
少年疑惑一眨不眨的眼睛中所囊括的陌生情绪,似乎透过眼睛在看身体内部更深的东西,比如灵魂,皮囊之下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思考间,突然明白了、恍悟了那种情感的意思。
药和眼睛在提醒,提醒少年对面的付出和心甘情愿。
他们睡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少年是醒着的,他的行动很小心,但寂静的夜里一切无处遁寻,比如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比如呼吸靠近的温热。
少年闭着眼,感受到身边的人撑起上半身,坐起来,然后往自己靠近,呼吸喷洒在脸颊越来越近的感受,少年无比慌张,某一刻产生了多么荒谬、离谱的想法,屏住的呼吸当了濒临边界,喉咙里发出来和身体的移动导致身后行动的骤然停止,一颗心脏的跳动甚至比靠近的时候还要剧烈。
少年将那次靠近作为梦的错觉,却在这一次的对视里恍然大悟。情感充沛的眼睛、没有想过掩饰的眼睛,让少年退无可退。
喜欢,来自少年间炙热不掩饰的喜欢,正如盛夏时分他们初遇时候太阳的毒辣,足以穿透黑色帽衫和厚重窗帘。
他看着少年,看着少年脸上的每一处,以及少年突然的愣神。
这张脸,舒展的五官常流动着轻微的笑意,细窄尖细的下颌使脸蛋极负少年的健气,蔷薇色的干燥唇瓣表皮细小绵密的纹路,指尖摩挲起来一定是细腻轻软的,轮廓简洁的透亮眼睛,总是悬着一整颗黑色瞳孔凝视着对方,眼神柔软的似触摸山湖穿过指尖的溪水,他想,没有人会不爱这样的少年。
少年抬眼,和还在凝视自己的眼睛对上。
持久的凝视里没有细微的变动,冰川融化的雪水汇集到山脚低洼处的湖泊,低温中没有结冰的湖泊是唯一被阳光常年照拂之处,可依然冷,依然平静,凝结的冷意成为表面不晃动的原因,被这样如同湖泊的眼睛注视着,分解的燥动转化为薄荷般的清凉,灌到口腔、鼻腔和喉咙,将浮躁的、恼怒的、生气的抚平。
少年才发现。
他原来是这样的看着他,高兴,无奈,气恼,相处中情绪占据着主要的方面,调动着少年的情绪,只有在离别时候拥有平静,所以少年没有机会去看,去发现,发现对面的眼睛沉重的、被掩埋着的眷念。
他在静静的看着少年,舍不得眨动眼睛,舍不得挪开视线。被发现的情感像冬天里砸到脸的那团雪,压缩后的雪花散开的那几秒,厚重的无法呼吸。
夏天完全落幕,秋天的昏暗枯黄天空会逐渐取代湛蓝,鸟和蝉争叫了整个夏天,在窗户透过来的风里也不留痕迹,少年们的情感却在热烈夏天过后的深秋里迸发。少年膝盖曲起,脚后跟抵着臀部,抬高矮一点的身体,俯下身,在那双眼睛的下方落下亲吻。
咚咚,来自少年跳动的心脏。
他瞪大了眼睛,很懵懂,像个误入花丛的蝶,被乱花迷住方向。
唇瓣移开的触感比印上去还要清晰,他该怎么形容反应过后的大脑的惊喜,年少走进过一家商店,八音盒的芭蕾少女转动的裙摆是蕾丝花纹,旋转起来像浪花的涟漪,在橱柜里发出玎玲声,声音像钢琴琴键的倒数第四个,他趴在玻璃看少女白色裙摆逐渐模糊,清透的白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场奇幻的梦里场景。
现在视线正对着的白色衣领,从模糊到清晰,时隔多年,他又一次看见,梦里的奇幻白色。使他晕眩、愣神的白色,少年带着对他迟钝反应的好笑和戳破窗户纸的羞赧,将笑容维持在不过分的程度,趁着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间隙,指尖和指尖严丝合缝的相贴,指腹柔软和温暖的感受一起在接触的地方攀升,他的手被牵引着抚摸到少年的喉咙处。
我,少年口型缓慢,他拙笨的跟着少年的口型,他想,可能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着,我。
喜欢,喜欢。
你,你。
话毕,他突然庆幸,在他生命彻底失去声音的前夕,遇见了拿石头投掷保姆的少年,听见了少年说的那句“她、偷、你、的、东、西”,知道少年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少年喜欢他。
头发长到眼睛的少年,在看他。
怜惜,他从未从其他人眼睛中获得过的情感,他们第一次相遇,躲在窗帘后面往外看的那双眼睛,在少年的眼睛里读到的陌生情绪,滋生了探知欲,掀开了窗帘,推开了紧闭的房门。自从,往少年的眼睛投入大量的时间,观察和发现,里面变换的情感常常使他捉摸不透,气馁,他以为情感是关心,但今天弄懂了少年眼睛里蕴含着比关心更深层的情感,是怜惜。
他们肩靠着肩,彼此依偎,他们像他看过的一个故事,瞎子背着能看到前方路和远方的瘸子,小时候看到这则故事,觉得他们可怜,被命运捆绑到了一起,如今觉得他们幸运,至少扑朔迷离的道路行走,对方都缺一不可。
少年依靠着他的肩膀,手掌伸到前方,挡住灯光,抻开再并拢手指,看灯光的穿梭,这是少年经常会做的举动,他不了解也没有发问的事情。
少年总说,灯很亮,自己喜欢很亮的灯。
那是他会跟着少年的动作也将头仰到高处,心想灯当然亮啊。
“我家里很黑,小时候的屋子几乎没有开过灯。”
很亮的眼睛下动着很慢的嘴巴,笔在纸上的速度和嘴型保持一致。小时候缩在被褥里等天亮,偶尔会哭,脑袋很大嚼着手指头的孩子,也会把自己吃掉。长大后依然惧怕黑暗,睡觉前的十几分钟内祈求也祈祷,直到困意来袭。
“黑暗真可怕。”
他看着少年写完的两行字,轻轻的将少年的头摆正,在少年茫然的眼神中走到灯的开关处,将房间所有的灯打开。
少年笑意盈盈,更亮了。
他伸过手,还是那双指甲边缘修剪的很齐整、弧度圆滑的手,少年顺着手指看向伸出手指的人。
将自己的手搭上去,两双手的手心挨着手心,严丝合缝。
他牵着少年的手,走到过道、厨房、储存室,走过每一次安装了灯的地方,他们每走过的地方一盏盏的灯在房间亮起,第三盏的时候少年试图阻止他,“浪费”,手心里写的字没有阻挡他步伐里的坚定,牵着少年的手继续,四盏、五盏、六盏,少年跟着他,不再阻止,沉默着和他开每一盏灯,直到整个屋内和屋外没有一处不亮着的地方。
“偶尔多开一盏灯也浪费不了多少钱,是吗?”
少年环视着眼前亮着的地方,他点头。
“可是我妈妈,只开一盏灯。”
他伸手去揉少年眼睛发烫的红色,食指磨着眼皮痒的少年忍不住笑,干什么啊?他摇头,他也有自己的小秘密。
他们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聊着天,肩膀再次靠着肩膀,笔记本放到少年的□□,他回答的时候挪到自己的膝盖处,他们聊路过街边院子的果树能长多少个果子,聊听戏曲唱戏曲的白胡子老头会几首,聊超市里番茄味薯片放在零食区货架的第几层。
“蜡烛会燃尽的。”少年突然在纸上落下的一句话。他看着那句话,看着对面还残留着红晕眼睛的少年。
“不会的。”他跟那句话在后写下。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每一次是少年询问,他想不想去哪里,想不想做什么事?这一次他想问问少年。
“我,我想看次大海。”
小学课本中这条小鱼在乎的故事中有个卡通插图,画着放生小鱼的男孩和比天空还蓝的大海,海有这么蓝吗?是画笔画出来的吧,如果有机会,少年想亲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