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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鹧鸪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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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眼睛让自己处于一片纯白的世界之中。她就站在我身前,及腰的长发漆黑如墨,眼内总有流动不定的光,似一不小心便有泪水涌出。她一直抬头望天,眼珠似乎是凝结一般望着某处的一点。我知道她一直都是美的,她身上弥漫的颓唐气质注定她是个特殊的存在。我总认为自己与她的从属关系出了些问题,这关系倒是变得颠倒起来。不过她毫不在意,我于是也便置之不理。
我们似乎是同一个人,又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即使我们是同一个人,那么必定是我是十六岁的她,而她不是十四岁的我。——不,我想如此也只能将一个混沌的概念更加阐述得不清不楚。总之,我们绝对不是同一个人来着。她发觉到了我的存在,低下头来,侧过脸庞看着我,露出极为温柔的笑容。我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是好的,便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再三思虑过后,也终于确定地说,“我知道了。”
“已经……”她的十四岁少女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温柔,“下定决心了吗?”
我感觉喉咙仿佛堵了铅块一般,液体正要不断地望眼内聚集,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这不是下部下定决心的问题。”我知道这从来都不是是否下定决心的问题,她是自私的,离去的时候竟将所有的罪孽都让我来承担。可我必须要承担下这些只能让我在行走的过程中跌跌绊绊的东西,而我不能够拒绝——我实在无法拒绝一位将死之人的愿望和请求。她将要脱离我的身体真正的前往轮回之境,不再给我任何关于命运的启示和未来的预言,此刻的我孤独一人,我要如何拒绝她?“我知道了。虽然很痛苦,但你可以安心地离开了,我是不会让那个人死掉的。”
“是的呢,”她微笑着,“毕竟你比我还要爱他。”
萨博找到我的时候,天正在下雨来着。我坐在树下看着他穿越暴雨手压着帽子在烈风的垂打下艰难地朝我这边前行。我望着他,一不小心发了呆,心里仍是一片空白,他瘦弱的身躯仿佛随时会被风刮走一般,我有些惘然,雨越下越大,我总可以听闻到雨点坠地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回响着。雨的声音。感觉像是住在瀑布边,近乎于轰鸣的声音不断敲打着,我听见雨的声音,总觉得很安心。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才走到我的身前,有树木的遮蔽,雨也无法落入其间。他喘着粗气,嘴唇苍白,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手在裤袋里不断地摸索,终于将一个状似矩形的东西拿出来递给我,“这个。”
“……什么?”
他说,巧克力。
“我们吃白食的时候顺手拿的,嘿嘿,艾斯说要拿来给你吃。”
“……他不来。”
“他不来。”觉得回答过分简单,他又增添道,“他住的地方来了一个男孩子。好像是叫路飞的,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么多。”
于是我接过巧克力,放在掌中把玩了一下,又放到了一边,“为什么要那么拼命攒钱?”
这么问着,他脸上又多了一副神采。令他原本苍白的脸庞多了几分血色,“是愿望,愿望来着。我们要买一艘海贼王以后去航海哦!”
“你只不过是以自由的名义不断在逃跑罢了。”
他愣了一下。
“我倒是知道你是贵族来着,但是并不会把它说出来,因为没有必要的。但是你的追求看起来和逃亡没有任何差别。但它毕竟是一种自我拯救。你还是加油吧,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他沉默不语地低下头。我再次拿起身边的巧克力,却并没有要将它吃掉的打算。它似乎已经保存很久的样子,捏在手里有种软软的触感,用力一按,便有了一道深深的指印。
他说,关在牢笼里的鸟如果不逃就只有被束缚着。我从未觉得逃亡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如果它真的能够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么我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将这件事情进行到底。我讨厌被同化,因为那不是拯救,而是一并堕落。那座王城里的人肮脏不堪,我是不喜欢的。所以我绝对不会回去。我不会回去的。
他说,你始终是聪明的。你的理智和才干却是以生的热情为代价而换取的一种不平等的交易。我总是想逃跑,而你宁可却囚禁,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如果再这么下去,我们怕是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子的。你迟早会离开,抛下心丢弃心的离开,痛苦的不是我,是你来着。为什么要这样子呢。
因为我知道何为真实的我,它并非世界上承认的一物,它即为本身的毁灭。如果我无法完成十四岁的我交予我的使命,那么我就要运用自己的能力毁灭掉这世界。我本就已经背叛了全世界的,既然早已无我容身之所,则更不必说要逃亡。
“巧克力,不吃吗?”他一脸疑惑歪着头问我。
我摇摇头,“我不吃,你吃。”
他盯着它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把它拿过来揣在裤兜里。随后抬起头略带着点复杂的眼光静静看着我,叹一口气转身便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了解彼此之间所行的绝对是不同的路途。这结果无人能够阻止,它就是我们的命运本身。
他说,其实那块巧克力我也没有吃。也没有拿去还给艾斯。那毕竟还是你的东西,我只是负责保管一下而已。小的时候我总以为只要努力,把那些好吃的东西放到土地里就可以发芽开花结果然后就有更多的好的东西,事实证明这不是的。我想你不会吃它的,于是就把它埋在了藏宝的地方的旁边,因为这样,它如果发芽开花了,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可他不知道我是无所谓的。
雨势越来越大,我躺在树下,仰面看着枝茂繁盛的树冠,湿气浓重,到处散发着腐朽的味道。尔后起身,凭着记忆里的方向寻到了那个地方,并没有敲门。为何我要来到这地方,困惑着站在大雨中,唯有此刻对于生的真实的困惑在延伸。天空阴沉得恍若在哭似的。这雨倒似乎是要下个不停。
老旧的木门打开时候的声音原来是那么奇怪的,现在才知道。他的身影随着门口打开的幅度显现出来,“进来。”
我说,我不是你,你其实不必关心我的。
对方皱了皱眉头,“叫你进来你就进来。”
于是我便顺从地走了进去,还装模作样地喊了声,“我回来了~”
熊先生达旦并不在家,屋内除他之外没有了别的人。我抬起头打量着木质的天花板,鼻息中闻见了他身上孩童特有的体味。尔后便走到一边,靠着墙便坐了下来。他找来干燥的毛巾,一脸不情愿地递给我。我望着他的脸,并没有收。屋子是静的,连发丝上的水珠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都清晰地听见。他不言语,直接拿起毛巾就来给我擦干头发。
我倒是微笑了,“艾斯,像哥哥一样。”
他的指尖在那一瞬颤抖了。“是吗。”
低下头看见他赤着的双脚,有黯淡的光照耀在那上面。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周遭寂静,发与布摩擦的声音平缓地响着,隔着屋子还可以听见倾盆的大雨。我们之间的空气已经缓和了多少程度呢,从来都未想过这些问题。我似乎是出于本能才对这个人温柔的。
“你难道不是什么都知道?”
“我的确是什么都知道的。”
“连我是妖怪这件事情你也知道的?”
“连你是妖怪这件事情我也知道的。”
原来他知道我的事。
沉默在空气里横亘着。
他问,巧克力,吃了么。
我说,吃了。
“好吃?”
“不好吃。”
他疑惑,“苦的?”
我重述了他的话,“苦的。”
我在说谎来着。生平第一次,没有任何世人所说的胆战心惊。我只是随自己的意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了口,没有太多的歉意,毕竟这件事情似乎没有对不起别人的成分所在的。
他说,你在说谎吧。
我说,我的确在说谎。
他的力道逐渐减轻,最终离开了发间,对方转过身,做出要走的趋势,“剩下的你自己弄就好了。”即使他如此言语,我仍在他迈动脚步的前一秒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这算不算是在撒娇?我半知半觉地认为这确实是在撒娇,没有明确的概念,连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无法分辨。他的表情并不是不耐烦,却有着很深的无奈。屋外的雨声愈发猛烈起来,发尖落下的水滴坠落的声音非常清晰,我们依然僵持着。
先妥协的是我。
我放开手,于是他的衣角便从指尖缓缓地滑落下来,他失了束缚,转过身往里屋走去。我知道这雨要很长的时间才可以停,而自己早已无心在呆在这个小屋里,便推开门。
熊先生达旦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我们彼此面无表情地对视着,几秒之后,她率先开口,“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确实如此,为何我会在这个地方呢。
没有回答她的话,我侧着身子从旁边走出去。蒙其•D•路飞站在雨中,睁开眼睛表情茫然地看着我,他的表情确实和那时候萨博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他在自己的回忆里摸索着相同的事情,大声指着我叫道,“啊!你这个小偷。”
粘稠的浑浊的杀意已经在空气中间游离着。分不清自己此刻是人还是妖怪,心内独独想着要杀死这个人,就像最初相遇时的那样憎恶这个人。唯有如此,才可以把我失去的一切全部都赢回来。然而却无法杀死这个人,真的,我知道自己无法杀死这个人。
皱了皱眉头,没有回应他的话,转身向空无一物的屋子弯腰,“我走了。”
没有人说早点回来。
雨水降落在眼内,身体冷颤一下。下了整整一天的雨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停歇,我靠在树干旁,闻到土壤的腥味和血的味道。这血味不久就被雨水冲散,粉红色的液体顺着地面的沟壑流到我的脚边,伸长手臂,指甲在水上轻触着,仿佛蜻蜓点水一般,放在自己的舌尖吮吸,是苦的。像是黑色巧克力一般甜腻的苦味,他的血的味道。
“为什么要打架?”
他一言不发。
我有意无意地耍他一下,“你这个样子,我很心疼噢。”
对方沉默不语。
抬起头,看着漫天大雨降落在他的身上,黑发紧贴脸颊,无论如何,我都记得他那时候的脸。被雨水和血液沾染的他的脸,显得深深的无奈。后来他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有时候你会很感谢命中注定,有时候不。我知道自己是那个人的儿子,尽管不想承认不敢承认不愿承认,我身上的血液传承于他,我的出生要归功于他,他是我的父亲,因为他我才得以和你相遇在烟火人间。我宁可他不是我的父亲,倘若不是他,我就不必受那么多的委屈,有时候我觉得很幸运,有时候却又十分不幸。
对,我始终记得那个时候他的脸。他没有哭的,仅仅微微地轻皱眉头都令我感觉到他对于自己的厌恶大过于对父亲的仇恨。我什么都是不懂的,不知道为何他会受伤,更不明白为何他要憎恨着自己的父亲,此刻,甚至连安慰的言语都无法说出口。
我愿意相信他的深感不幸。在这漆黑的下着暴雨的夜晚,我深深体会到他口中所言的不幸对他而言是如此深重的负担。我知道这就是我与他的相似和不同。
我走过去,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到不远的山洞下。
“其实你只要不承认就可以了。”
“可是不承认和就是事实是完全两回事。”
确实如此。因为他善良、温柔以及优柔寡断造成了路途的绊脚石越来越多,本人则浑然不知。他对别人的悲伤一直很糊涂,于自己的罪孽却犹豫不决。我知道自己和他是不同的,只要有那么一方面的不同就可以决定全部都不同。
我知道命运是什么,它并非能够轻易改造的东西。然而它的恒定性在于它从来都只会往已经设定好的方向滚动而去。我只需在其运动的过程中轻轻地使它改变着轨道,那么他的运命则会向不同的地方发展而去,我要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它不是自我诋毁,它是拯救,是命中注定的洗礼。我必定要成为其中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