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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江城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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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耐下性子。等待的目的是为了在那个人十年之后的人生中的一场转变。唯有如此,我才能够得以实行自己最终所要实行的计划。这件事是她传达给我的命令之一。现今,我已经明了那个人会在十年后的那天死去,因而决定要改变他的命运,担负起只属于他的罪孽,并且愿意不惜一切。佐由理的愿望是让他活下去,那么我呢?事实上,我同样不希望那个人死去,亦愿意为了他的死而付出自己的生命。可是,如果我只是因爱之名而付出着一切的行动,却没有人告诉我,为何爱他,为何付出所有,为何会在苏醒时候就等待着他的到来,为何生命中的牵绊只有他。这成为命中注定,无法逃脱的事情,毫无缘由。但如果。但如果这份因为羁绊而显得无力的爱意是从在我沉睡时她强加于我身上的重负,那么,即使耗费这一生,我都绝对不会原谅她。
我能够看见,也能够预知到,那个人在十年之后会死去。就在海军本部的处刑台上,万众瞩目却又孤独寂寞地死去。我知道在他心中有一个必须要完成愿望,那不关乎任何人,而只是他一心一意的念想。不是爱德华·纽盖特,不是哥尔·D·罗杰,亦不是蒙其·D·路飞,最终他所希望完成的,却只是他自身简单不过的心愿罢了。我一直都明白。在十年前就明白。而在最终,他很幸运的完成了一切。
他走到我的身前,目光冷淡地看着远方的天空,视线迷离,仿佛受着更为深远的事物所吸引。我并不知道那东西对他而言究竟是有多么重要,自由为何,我至今也没有体会过。或许我直到现在亦依然十分自由,并且没有任何人来夺取它的存在,这是一种被时间限制住的、却被世界所忽略的自由,这是只属于我的东西,这是他想要拥有的东西。尔后,他收回目光,静视着我,久未进水的嘴唇有微微的干裂,许久未发声,他翕动嘴唇,声音沙哑,“我……”断断续续的不连贯的声音。
他闭上眼,看见她的脸。她的脸苍白得如同大病痊愈之后的病人。那或许是因为她并不经常进食东西的缘故而导致她身体里的某种养分缺失。前额的刘海挡住了左眼的一点视线。黑发如墨,长至腰部,走路时候会随着身体的节拍而摇摆,略微弯曲的弧度。他突然发现她的头发至三年前就从未生长,停滞在了这个时间。身形极瘦,纤细的腰肢仿佛可以轻易折断的百合花。吹弹可破的皮肤却没有人类应有的温度。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会注意到她的眼睛,令人有点说不清的怪感觉。他分明应该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她的眼睛,却往往将那最重要的部分忽略在最后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他很明白这一点。她的眼睛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穿透过那深黑色的瞳仁中,他似乎看见繁星密布。如仲夏夜的天空一般耀眼。他幻想她落泪时,晶莹的泪珠从那夜幕中孕育,缓慢地聚积,最终夺目而出,形成了人世间最珍贵的宝石。他很想拥有那晶莹剔透的泪水,却比任何人都明白更深的一点。他惊异于她的美,在初次相遇的小河边就看见了她的美。仿佛从另一世界到达而来的惊艳,更显迷离,直至后来,他知道她其实是只妖怪,而他并不惊讶,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想,他知道这事实他从遇见她的时候就非常明白,若要说出来,便略显得悲哀。可他不得不说,不得不说,因为他知道,他惊异于她的美,却并不爱她。
“我惊异于你的美,却并不爱你。”他说。
他说这话,而我只是无言以对,近乎于呆滞地望着他。他诉说的这句话,对我有多么重大的意义,我自身也并不清楚。这大概因为我对他全然不怀抱多余的情感的缘故,致使我对于他本身的这个人都不在意。他可以爱我,同样可以不爱我。但同时我却又觉得有点小小的感伤,他并不爱我,我当然比任何人都知道他并不爱我。他只是对我身上所具备的美所吸引,对它有着敬畏与关切的心情,却没有看见我的灵魂的空虚。如此想着,便又怨恨起来。拥有着这幅空虚的皮囊的我,能够引起别人关注的东西,它始终不是我的东西。而他所怀念的,是佐由理。这叫我如何是好。我不说话,他便开始不断地说着很多的话。
“我惊异于你的美,却并不爱你。”他说。
“我惊异于你的美,却并不爱你。我仅仅流连于你的美貌,对其抱有过多的期许和真切的向往,并且诚心诚意。身处其中,置身事外。你的美不属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艳俗气息,你身处于这个世界里,却又被隔离,自身独立成为了另一个世界。可这样的你即使冷漠如寒冰,不言不语,却依然是美的创造品。所以,我即使远远地望着你都会觉得幸福,认为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可以很快乐。但我往往忽略了一个最为本质的问题。
“我总是习惯逃避自己不愿面对的事情,这已成为一种惯性。但是,菖蒲,对不起。这一次,我不逃。只有这一次,我绝对不可以逃。所以我要告诉你,菖蒲,我并不爱你。我迷恋于你这具肉身,目睹且陷入这虚空不可自拔。我惊异于你的美,却并不爱你。我不爱你,一点也不。”
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掷地有力。钝重的敲落于我的心扉。他在三年前无意跌入一场追逐与返还的陷阱,却又有心参透了这玄机。他是对的,于他而言这一次不逃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即使他深深地伤害了我。即使我同样对他不怀抱任何恋慕的情感,可是他反复提起的那一句话,依然深深地伤害到了我。
“我乐意对你好,愿意委身照顾你,将自己辛苦得来的食物全部交予你,我宁愿食不果腹亦不愿看你不吃喝。我可以带你去玩。让你不再孤单一人将自己置身孤独的黑暗之中,我愿意看着你笑,乐意看着你笑。我觉得这些行为必须要有什么可以支撑我行动下去的理由,可那核心已经被我破坏掉,这些行为唯一的关键点已经被我投掷到虚无之中,因为,真的,我一点都不爱你。
“我不爱你,只是想救你。我知道爱你的那个人是谁,当然那必然不会是我。可是,菖蒲,我很遗憾,真的很遗憾,比任何人都要遗憾。我从未考虑过这样的事情,我遗忘了现实有多么无能为力。你从来都是一个我只能观望而不能接近的人,菖蒲,即便我耗费全部的气力来想办法来拯救你,你却依然在损毁。”
我却依然在损毁。
“你总是缺乏安全感,你只身一人地活在这个世间。我知道你的精神可以强大到支配这具空虚的躯体,可这具□□现在也同样随着你的自我折磨而逐步的趋向于崩溃。我知道你损毁的原因,这一切都是艾斯的责任。我们喝过结拜酒,就必须背负起兄弟之名义。他是我弟弟。我有责任承担他的错误。为了弥补他的过错,所以我想要治好你。我想要治好你,可你却逐渐的趋向于崩毁。这速度太快,超出了我的预料。菖蒲,你无论是心灵或是□□都在迅疾的损毁,我想治好你,可我应该要怎么才能够治好你?”
可是这损毁,它从那个人的第一句话就自行启动了开关。于是一切顺水推舟,相向着往某个预定好的地点便流过去,途径高山,峡谷,与那些雪山上融化的积水相融合,继而汇聚到最终的目的地去。我的崩坏具有这样的性质,并且没有任何量变与质变的基础条件。它只是被诱发,却无法改变其原有的性质。我抬起头看着天空,湛蓝的天空,蓝得如此洁净。最终令人心生惘然。
“没有用的,”我说,“因为损毁从一开始就存在。”
所以他期望和设想的,在最起初就已经被定性成为一件必然的事情,无法更改。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靠近,触摸,在了解到这件事物的本质之后就离开,并且干干净净的消失。如同穿堂而过的风,不留下任何痕迹。要的就是这样的运命。这只是属于我自己的运命,就如同他站我身前,但他迷恋于我的肉身,灵魂无法释放其本身的美,如同幽冥,命中注定的无奈。损毁。它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别人无法占据我的位置对它进行毫无意义的操控,因为,它并不是别的什么,它是包裹着我自身的运命。
只是,眼泪。缓慢的在他的眼中聚集。始终也不外溢出来。他用自己的意志控制哭泣,拥有作为男性自身的尊严。并竭力保护着它。他翕动双唇,却不发出一字一句。他知道自己还是接受了它,接受了我的话。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过是徒劳无功,因叛逆而与虚空对峙的无奈。而这些同时意味着终结。
必须终结。人无法在长时间不知结果的情况下坚持同一件事情,他知道自己对她缺乏足够的定力。只是他依旧迷恋着她的美,和任何一次一样。他愈看她愈美。且愈发热爱着她的美。心旷神怡,赏心悦目。他无法拥有这东西,虽然在近距离的接触下他便已经感觉到满足。但他不能因此而束缚了自己。这桎梏必须由他自己来接触,他要逃离,远远的逃离。于是他转身,永远地离开了她。
于是他转身,离开了我。十年之后,我终于意识到永远意味着什么。可我并不惊讶,十年之后得到了他的死讯,并未感觉到分毫的悲伤。时隔多年回忆起的人,突然就被世间告知其生命已经终结,由于时间在其中所起到的疏离感,致使感情亦变得淡漠。我已经看也看不见他,并且由此而忘却了他。
他离开了我之后,我便很快的忘却了他。但我很悲伤,头一回感觉到如此的悲伤,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悲伤。
大概是因为,我所一直期盼的那句话,它并不是由我所希望的人来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