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穿堂疯

4、你还是学生呢？

　　“哎呦，小周你快去叫三五这小兔崽子吃早饭。他懒得要死，叫都叫不起来。”秦姐把皮蛋瘦肉粥舀了好大勺，端到桌子上，烫得她把手放在耳垂上。
　　“这个不辣的是你的。”她轻轻拍了拍周生肆翘起的头发，把他捋直，一边笑，一边嘀咕，“怎么这边还翘起来了。”
　　周生肆拿起衣架子上挂着的洗脸巾，往脸上随意抹了几把，他点点头朝房间走去，下铺的那个人随意地岔开腿，一脚勾着被子，另一半被子浑然不知落在地上。
　　陈三五昨晚睡得应该并不安稳，等安顿好秦姐后，也没有第一时间钻床，周生肆感觉到下铺有晃动和嘎吱声的时候，他睡眼朦胧地瞅了眼时间。
　　四点。
　　淡淡的烟味伴着还未散尽的皂角香若隐若现地浮在半空。
　　所以从四点截止到现在，陈三五也就睡了三个小时左右。
　　周生肆站在他的床头，用中规中矩的声音喊了他一遍：“陈三五，起床了。”
　　床上的人纹丝不动。
　　“陈三五，”他提高了一个音调，“起床了。”
　　“陈......”
　　“你他妈搁这叫魂呢？”陈三五忍不住了，终于睁开眼，眉眼带了些躁意，拧着眉头，双眼布满血丝盯着周生肆看。
　　周生肆没说话，陈三五有起床气，见人哑巴便盖住脸继续睡了。
　　一般人看见他这幅不耐烦的模样都会适可而止。但周生肆是从外地来的，根本不熟悉陈三五他们这样的人，自然而然也是无所谓。
　　“......”他嘴巴刚张开，那人仿佛早有预料，只见陈三五突然掀开被子，用手指着他。
　　“再叫给你舌头割了。”
　　语气凶得要死。
　　周生肆第一次见人起床气能发这么大。
　　“哦。”周生肆拖着步子走出房间，没有关门，他站到秦姐的面前，如实汇报，“秦姐，陈三五太困了，昨晚可能没休息好，我叫不醒，他还说再叫就把我舌头割了。”
　　声音不大不小，但里外的人都能听清讲了什么。
　　“你有病啊？！”
　　还未等秦姐撸起袖子冲进房间，陈三五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出来，火速套上衣服，脸还没洗，唰得一下就坐到外面吃饭的椅子上了。
　　秦姐拧着他的耳朵，“不准对小周说脏话，听到没？！”
　　陈三五败下阵，双手举起以表投降，“行行行！”
　　转身便嘀咕着，“胳膊往外肘。”
　　秦姐用筷子轻轻敲了下碗，双手交叠托住下巴，她昨晚哭得时间断断续续又长，所以眼下两边都是青黑青黑的，眼眶仍旧泛红，那两片假睫毛厚得跟蒲公英似的，一眼便能看出没休息好。
　　她侧过头看着周生肆喝粥，笑眯眯道：“你张叔跟我说了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托我好好照顾你。有啥事你找我或者三五都行，三五骂你你也跟我说，别委屈了。”
　　说完，秦姐又拿起手机照了照自己的脸，心疼地压住眼皮，“哎呀，昨晚哭太久了，眼睛又肿了，还有三眼皮，怪不得感觉难受死了。”
　　“找两片黄瓜贴眼上呗。”陈三五挑了一根榨菜混着稀饭刨进嘴里。
　　“我刚化过妆，你懂个屁。”
　　秦姐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周生肆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打转。
　　明明昨晚又哭又吵的秦姐今早像个没事人一样为他们做早饭，关心她自己的眼皮，陈三五也没有提起昨晚的那件事，他们很有默契地把发生过令自己痛苦的时间转化为毫不起眼的词语。
　　现实还挺魔幻的。
　　秦姐吃了饭就挎着包出门了。陈三五把碗都泡在瓷盆里，冲了些热水，洗洁精就滴了两三滴，冒出一些泡沫，碗口磕在一起发出碰撞声。手机搁在洗手台上，正播放着硬摇滚的歌。
　　歌又闹又躁，陈三五还哼着唱。
　　周生肆在里边背书，教材都是秦姐托人给他找的，虽说可能每年教材不一样，但只是细小的地方改动，所以他仍旧按照上面的内容一字不漏地看了几遍。
　　或许是在原本的地方待惯了。
　　想起过往的日子，周生肆其实大脑一片空白，要等个差不多半分钟的样子，才会想起。想起什么？刷不完的卷子，上不完的辅导班，不能落下一分的成绩，五点爬起来背英语单词或者是各种资料、课文。
　　刚开始的学期老师都会夸赞他，但后面久而久之便已经认为这是他理所应当该做的职责。
　　从小到大的生活都是这样，他的上半生几乎被“学习”占得毫无空隙。说通俗点，就是学傻了。
　　所以好不容易摆脱那个地方，却仍然会下意识去做这些事情。就像已经刻在他骨子里，没办法一瞬间抹去。
　　过了一会，他听见厨房的动静消失了，陈三五的歌渐渐远去，直到门被关上，一切都变得安静。
　　有点无聊。
　　但周生肆还是坚持把书背完，刷了几套卷子，又巩固复习了昨天预习的东西，才停下自虐式的行为。
　　微信里能联系的人寥寥无几，他点开公众号、支付记录、新闻右上角的小红点，看见它们消失，才关了屏幕。
　　人离开了Z城，但是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于是，他感觉到厌烦，或者换个更严重的词，就是厌恶。
　　那种感受如同要把胃搅翻。
　　他拿起自己桌子上的钥匙，出了门。没有什么目标，就单纯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哪算哪，风依旧冻得人两腿打颤，吹得树叶乱飞，周生肆压紧自己脑门上戴着的绒线帽，盖住自己两侧冷得通红的耳朵。
　　走了多久自己也不清楚，他走进一家电玩城，规模不大，旁边就是一家网吧，所以年轻人基本上都会聚集在这里。电玩城里能玩的项目就那么几个，跳舞机、街头霸王、天空之城、推币机和抓娃娃的。
　　周生肆坐在街头霸王机器的椅子上，投上币，在游戏开始后，里面的人物跳出画面，他拧住操纵杆，按钮摁得噼里啪啦。
　　本来这里没多少人玩，后来逐渐涌进一堆穿校服的学生，周生肆身边挤满了人，嘈杂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你他妈玩的明白吗？让我来——”
　　“就你？你什么货色跟我比，滚滚滚。”
　　“不是兄弟，你打的什么玩意，拳脚取消必杀技你咋不懂啊？”
　　“……”
　　周生肆皱眉瞧了离自己最近男孩身上的校服——
　　突然就愣了片刻。
　　嘶，自己转的那个学校叫啥名来着的？
　　好像叫什么...三江中学。
　　敢情以后是校友啊。
　　他愣神的片刻，游戏机里的春丽就将他操控的肯打到半空下不来。
　　“兄弟兄弟！”一边头发微黄的男孩拍了拍他的椅背，指着屏幕，“你要死了。”
　　周生肆：“……”
　　这人从哪冒出来的？
　　他比周生肆还着急，那副面孔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开自己上手。周生肆眉头没松开，重新上手时屏幕只是显示了一个明晃晃的两个英文字：
　　KO。
　　黄毛眼睛没从屏幕上挪开半分，他咬着手指甲，周生肆顿时感觉压力有点大，不自在地继续操控摇杆。
　　周围围了一堆蓝白冲锋衣的高中生，周生肆想起今天好像是周六，这个点也确实是该放学了。
　　一个人勾住黄毛的脖子，笑嘻嘻：“徐江你干啥呢，怎么不去玩？”
　　“哎......”徐江白了他一眼，“妈的，我他妈要是玩的上，还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周生肆目不转睛地继续操纵肯，没注意到那人瞧了他一眼，便突然钉在原地。
　　王志才瞪大眼睛：“卧槽！周周周——”
　　徐江嫌弃地甩开他掐着自己肩膀的手，“你二逼啊？”
　　“不是，我跟你讲......”王志才想把徐江拉出人群解释，但徐江游戏瘾，不想动。
　　“我特么排队呢，别害我。”
　　徐江又重新把他拽过来，突然，看到一个人，便伸出手老远招呼，“哎！五哥这里！我们在这里！”
　　听见这声清脆的“五哥”，周生肆分了心，屏幕里的人物又被逮到机会摁着打。
　　“哎呦我操......”他骂了一句。
　　陈三五惊奇地打量他：“我操，你还会骂人呢？”
　　周生肆感到有点好笑，“跟你学的。”
　　“......我操，”陈三五啧了一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凳子脚，“滚蛋，别他妈说跟我学的，要是秦小英听见了，又得鸡飞狗跳。”
　　周生肆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嘴里的“秦小英”是秦姐的大名。
　　看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徐江眼珠子都快晃累了，“哎哎哎，打住！”
　　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他。
　　“你们...你们认识？”徐江有点惊悚。
　　陈三五挥挥手，“咋了。”
　　“......”徐江抱拳，“没事五哥，我只是佩服你不在校这几周，又混得这么好。”
　　他接着感慨，“人脉......哎呦！”
　　陈三五一脚蹬上他的屁股，“滚一边去。”
　　王志才眼疾手快把徐江拉走，勾着他脖子在耳边讲悄悄话。
　　“卧槽！还有这事啊？”徐江吃惊，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周生肆。
　　王志才跳脚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背：“你他妈蠢吗往后看！”
　　陈三五惆怅地抽了支烟。
　　百年难遇的天才，光是他身边就已经有了两个。
　　“你还上学呢？”
　　陈三五转过头，挑眉盯着周生肆，“你什么意思？我显老？”
　　“不是，”周生肆否认，“我以为你是纹身师。”
　　陈三五“哦”了一声，“帮别人干的。”
　　瞥了眼周生肆面前的游戏机，“你还玩街头霸王？”
　　周生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点头，“你也玩吗？”
　　陈三五低头回复短信，“刚建的时候玩，现在玩腻了就不玩了。”
　　他手指点在手机屏幕上很快，一溜烟的时间就发出好几条短信。身边的高中生多起来后，多多少少有几个混的人会抽烟，还剩点饮料的水瓶被踩扁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嘎吱声，像过年时放的小鞭炮一串一串炸了出来。
　　高中生都还在精气神最旺的时候，几个人挤在一起打游戏，输了赢了都得猛地吼出声，满脸通红。
　　耳膜要被震破了。
　　周生肆从一堆人里站起身想要出去透透气，陈三五眼尖地发现他的意图，喊住他。
　　“咋了，要走了？”
　　“嗯，太多人了。”周生肆说。
　　“哦，”陈三五点了点烟灰，“一起？”
　　周生肆就先站在外面等了他好一会儿。出来的时候，陈三五带了六七个人，吵吵闹闹地拥在一块，然后大笑，周生肆瞧着眼熟。
　　大城市跟小县城其实没什么区别。
　　周生肆走在后头，陈三五被人围着在前面，徐江下半张脸都埋在冲锋衣衣领口里，他特意放慢脚步，就是在等周生肆。
　　“哎，朋友。”徐江用肩膀碰了碰他，“外地的？”
　　周生肆轻轻嗯了一声。
　　徐江目光落在他的绒线帽上，轻咳道：“帽子挺帅的，多少钱，我也想买一个。”
　　帽子？
　　这帽子是他爸送他哥生日礼物时，顺手给自己买了一顶。
　　价格好像应该是一千左右。
　　“......我也不太清楚。”周生肆想含糊过去。
　　哪料到徐江这小子直接拿起手机，对着他帽子拍了一下，只见他乐呵呵地把屏幕亮给周生肆看，“我刚刚用拼多多搜了一下，也就四十多，还行，不贵。”
　　周生肆看着手机屏幕里与自己英文相差一个单词的帽子，沉默了。
　　“你这帽子上还有英文单词，洋气得很嘞。”徐江搓搓手，“怎么念啊？”
　　“BURBURRY。”周生肆咬字清晰地读了一遍。
　　“我擦，”徐江不可置信，“你英语念得挺标准的啊。”
　　周生肆刚想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就听见这个人的嘀咕：“跟听力一样，一听我就犯困。”
　　周生肆：“……”
　　那群人浩浩荡荡地跟着陈三五来到家里，王志才熟练地跑进陈三五的房间里，从他床底拉出一箱的麻将。
　　又左顾右盼地打开冰箱，“五哥有没有饮料喝哦？”
　　陈三五作势要踢他，“滚蛋，你他妈冬天喝冰饮料啊？”
　　“嘿嘿。”王志才眼疾手快往旁边一躲。
　　其他人先是把桌子上的菜罩子放到空椅子上，快速地清理了桌面多余的东西，摆上一盘瓜子，他们还带了些烟盒和酒，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快点过来搓麻将！”王志才手洗麻将，“四个就够了。”
　　“那我们其他人干啥？”另一个人跟他干瞪眼。
　　徐江抢先一步回答：“拿牌啊，实在不行组队打游戏，牌也在那个箱子里，你们翻翻看。”
　　剩下没打麻将的那几个人就架起小桌子，用餐巾纸抹了几下，就把牌一股劲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