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块小甜饼啊》朱雀十四

7、玫瑰和泪

　　费礼是自己走丢的。

　　那会儿他正在花园里玩儿花木，一株接一株拨弄过去，可怜的植物们被雨淹了几天之后又遭遇了新的魔爪。

　　羽毛草蓬松不再，整片矮下去一截，围栏边的月季挂着水珠，风摇雨落之后鲜活依旧。一阵风吹过，悬在半空的水珠啪嗒一下，滴在一个光洁的额头上。

　　费礼就卧这堆湿润的植物中间，双眼微阖，呼吸平缓轻柔，身上穿着闻景悠的旧衣服。

　　这衣服是试了一圈之后，他选出的最舒服的一套，穿上时对方无奈地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身上是柔软宽松的衣服，周围是刚刚好的湿度，费礼悠闲地躺下，悠闲地想，躺在云上的感觉，应该就和现在差不多吧？

　　还有，这几天学到了好多好多东西，通过电视的屏幕就可以看到整个世界，这可真是太新鲜了。

　　但是看的越多，不明白也越多，比如人类是怎么创造了那样多的东西，那样高的楼，那样多的车子。

　　电视里的城市街道纵横交错，行人如织，密密麻麻地穿行其中，每个人的身影都很小，看不清楚面容。这些人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很像搅拌机里的面团。

　　对于一块饼干来说这种场面颇为吓人，毕竟本体是那样的小，对比之下世界就更大了。

　　世界这个庞大的运行机制对他说：“我要进你入你的脑子”，接着便机械地往他脑子里塞，图像，声音，一帧接着一帧，一条接着一条。

　　虽然有趣，但是过多的信息载入，让他稍微有点疲惫，他最喜欢的地方还是在花园里。植物不会说话，也不怎么移动，但他能听见它们的呼吸，因此它们是最好的伙伴。

　　费礼手上攥着一只月季，本来开得正盛，娇艳欲滴，可惜被风吹折了枝干，掉在地上染了污泥。他慢悠悠地用手指转着这只月季，神思慢悠悠的飘向远方。

　　忽然，一只温热的不明生物跳上了他的腹部，接着开始规律、有节奏地踩动，力道不大，还挺舒服。

　　睁眼一看，是只雪白的小猫，柔软的毛挂着雨露，软塌塌地伏着。小猫侧身而坐，很像他在画册里看到的猫神图腾。

　　它可一点没有猫神的威严和神圣，睁着圆眼珠子滴溜溜转，不显狡黠，只显可爱。

　　小猫察觉到坐垫的眼神，脑袋动了几下，转头看他一眼，吐着舌头“喵——”一声，低头咬住月季花枝，两三下跳上围栏，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费礼站起身看见小偷远去的身影，不由自主地跟上去。于是他也翻出花园，沿着车道往外走。

　　虽然猫咪更敏捷灵活，但人毕竟还是比猫大很多，两三下赶了上去，小猫像是混不在意这个尾随者，不急不慢优雅地走着，一人一猫保持着恒定的距离。

　　他走过两户人家，板式和闻景悠家差不多，拐角一过，右侧是一条花木葱茏的小道，眼见着小猫走进小道深处人家的花园，他也跟了过去。门是打开的，他光明正大走进去，却不见了小猫的身影。

　　没等他发两秒呆，门廊底下钻出个须发尽白的老人，他面上是纵横交错的皱纹，双眼浑浊，看不出表情，身材佝偻，步伐还算稳健。

　　费礼好奇打量着对方，对方却像是一点不在意家里多出的陌生人，招了招手示意费礼跟过去。

　　原来老人把他当成了来工作的园丁。费礼站在一堆剪下的花枝和刚挖出的带着土腥味的数株玫瑰花前发愣。

　　老人不悦，不明白新来的小伙子怎么这样呆头呆脑笨手笨脚，一点都不如之前那个好用，活他都自己干了一半了，才姗姗来迟。

　　“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哼，本来就来晚了，是不是等着我自己把活儿干完，再付给你工资啊？”

　　这语气很不好，夹枪带棒的，费礼敏锐地感受到其中的不友好。他懵头懵脑，依据老人的示意，抱起这一堆枝干。

　　老人眉头紧锁，眉尾向下方垂着，细看旁边还有一道疤，显得很不和善，他手一挥指向左侧深处的花圃，里面影影绰绰的也是一大片玫瑰。

　　“还有那边，全部都要挖出来带走。工钱在这里，干完自己拿走。”说罢，将两张红色的钱拍在栏杆上，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费礼不明就里，老人的凶巴巴的态度让他不敢开口询问。他看向地上七零八落躺着的玫瑰。

　　植物的根应该扎进土里，这样他们才能从土壤中汲取水分和营养，想要生长就一定要这样，不然就会死掉，纪录片里是这么说的。

　　可是现在这个人让他把玫瑰拔出来。他不喜欢这些玫瑰吗？可是玫瑰是很好的植物，很浪漫的植物，整个法国都喜欢它。

　　费礼苦恼着怎么办，忽然灵光一闪。他只说挖出来，没说要让玫瑰死掉啊，他可以挖出来，然后带回闻景悠的院子里种上，这样既帮助了老人，又拯救了花朵。

　　完美。

　　说干就干，费礼迈进花丛中，哼哧哼哧挖起土来，工具是手。这里的土还湿润松软，应该是经常翻动的缘故。

　　手一伸下去，湿润的泥土便附上手指。费礼挖啊挖，挖啊挖，渐渐熟练起来，从这重复性劳动中觉出一丝快乐，还有一些他后来才知道，被称为“成就感”的东西。

　　等到挖出所有玫瑰花，天色完全黑了，路灯不知什么时候开的。费礼的工作完成了。

　　他将地上收拾的干干净净后，依约拿走了栏杆上夹着的两张钱。然后抱起地上一大捧玫瑰和别的植物剪下的枝干，摇摇晃晃往外走，手臂上抱着的东西实在是太大体积了，几乎挡完了视线。

　　除了花园门，他有点找不着路。

　　“滴滴——”，身后传来两声鸣笛，是巡逻的保安。

　　“来来来我帮你。”保安见状下车帮费礼把手上的东西放进巡逻车后边。

　　“这老头又挖玫瑰呢？”

　　费礼点点头，看来大家都知道老人的事情。

　　“你就说奇不奇怪吧，回回种回回挖，每次这玫瑰花一开，他就像是看厌了似的，立马给挖出来。这就叫个什么，额，暴殄天物。”保安摇头吐槽。

　　“他不喜欢玫瑰花吗？”费礼问道。

　　“这谁知道啊，不喜欢还种？找虐呢？真是怪人。诶，这玫瑰花你打算怎么处理啊？”保安换了副脸色，朝费礼打听。

　　费礼老老实实轻声答：“唔……种起来？”

　　保安一听来劲了，“诶，你要是不要不如给我呗，我媳妇儿喜欢这花呢，玫瑰花也不便宜啊，我呢，也就这点工资，你看是吧，嘿嘿。”保安搓搓手，眼角眉梢都堆着笑。

　　“好呀！你拿去吧。”费礼一听对方说喜欢，立马高兴地答应了，玫瑰花也有爱它的人了。

　　“诶诶诶，小兄弟谢了啊，不是我说，好看的人心肠就是好啊。来来来，上车上车，我送送你，走路要好久呢。”保安高兴了，眼睛挤出一道缝，选择以德报德。

　　费礼上车，这是他第一次坐这种没有门的车，晚风吹拂着脸颊，风里携着花香，讲述着风所到之处的故事。他放松地倚着座椅。

　　直到出了大门，费礼才发现不对劲。

　　原来保安不是把他送回闻景悠家里，而是把他送出小区。

　　唔，第一次一个人出门，外头的世界——

　　我来了！！！

　　费礼的心像是温泉在吐泡泡，这暖乎乎的感觉提醒着他一定要做些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沿着公路走，没几步就有一个公交车站，只站着一个女孩子。

　　费礼看向展示板，一行一行略过去，什么都没进脑子——他只懂数字。一旁的女孩在旁边瞄了他两眼。

　　所以在第一辆公交车开过来时，费礼直接跟着女孩子上了车。

　　女孩在刷卡机上“嘀”一下刷了卡，往后走去，可费礼不知道怎么办了，坐公交车……应该是要钱的对吧。

　　他掏出一张红色的钱，准备放进投币箱里，手伸到一半，被司机粗暴地打断了。

　　“诶，诶！拿零钱啊，我们这个不找零的，这个都不懂？”

　　费礼干巴巴地盯着司机，“我没有零钱，我只有这个。”

　　“哟，真是钱多得花不完，随便你吧！”回应他的是更加不善的冷嘲热讽。

　　费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快点快点，不坐车就下去！”司机不耐烦吼道。

　　费礼喉咙发紧，难受得想哭，脸颊渐渐红了，余光中看见刚才走过去的姑娘又倒回来，“滴——”

　　“我帮他刷了行了吧。”也是没好气，不为别的，单纯是她自己也被这司机刁难过几次，纯属看不惯。

　　“哼……”

　　费礼感激地看着女孩，伸手递过去钱。

　　女孩摆摆手：“不用不用，今天心情好，我请你的。”说罢爽朗一笑。

　　费礼也由衷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酒窝浅浅凹下去。世上还是好人多啊，他想。

　　女孩被这一笑晃了眼睛，要知道，好看的人笑起来那是真好看啊！她红着脸钻到后面坐下。

　　费礼则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把头抵在玻璃上，内心兴奋异常，他的冒险要开始了。

　　他要遇到好多好多人，唔，好的坏的，什么人都好，他要帮助别人，爱护别人，唔，还要看好多风景。

　　摇摇摆摆的公交车十分好睡，何况费礼自身也是个睡觉的人才。他蓬松柔软的头发随着车身一下一下戳在车窗上，像是在和倒影其上的沿途风景互动。

　　再醒来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了，他脑子木木的，就近下了车。这才惊觉自己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不知道是哪里，不知道要怎么回去，不知道闻景悠会不会以为他不见了。

　　他会担心吗？会……想念吗？

　　会吧。

　　费礼站在呼啸的车流和步履匆匆的行人之间，头顶是高大的梧桐树，脚下是历经千锤百炼的路面。

　　他站在这里，突然想念起巴黎，想念起亨里克和烘焙师们。

　　脸上湿湿的，手一摸，原来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