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一种猜测 ...
-
三言两语打发过去,闻景悠挂上电话,回想着这两天他都做了什么。
整整两天了,他观察了Felix两天,全方位的那种。
以下是他的结论:
首先,Felix声称自己是块饼干,与之对应的是他不吃饼干,之前住在法国,唔,长得是有点外国相,但是明显更像亚洲人,大概和法国有什么渊源吧。
对了,Felix知道了自己的临时代号“费礼”,并表示他很喜欢这个名字,所以闻景悠已经叫了他两天费礼了。
对方每次都回应的特别情绪饱满,声音从某个不近的屋子发出,失了原本的清亮,音色发闷,但听着可爱。在一阵匆忙的奔跑之后,突然从门框边探出个头,他的眼睛晶晶亮,脸颊处窝着一对小小的酒窝,带着盈盈的笑意喊到:“闻景悠!费礼在这儿呢!”
特别天真,特别有生命力的样子。
其次,费礼的体温的确不是37度,每当退烧药的药效过去,他就会恢复到38到39度之间,大约比平常人高两度。
这是在试了两次之后得出的结论。吃完退烧药约半小时后体温开始慢慢下降,两小时后降到正常的37度。这时候费礼已经冷到必须得开着空调缩在被子里才行。直到退烧一直到药效过去,体温慢慢回升,费礼才恢复稳定状态。
当第三次他拿着药靠近时,该吃药的人眼巴巴望着他,慢慢后退,直到缩进角落里,用饱含恐惧的眼神望着他,仿佛他是只恶魔,即将连身体带灵魂尽数吞噬掉对方。
搞得闻景悠十分汗颜,像个逼迫病人以身试药的无良医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终只得作罢。
还有,费礼不肯去医院,不许他报警,这是两条红线。一提医院就像浑身长了刺似的不舒服,他也提过报警帮他找家人,没想到对方反应更甚,直接躲进房间钻进柜子里,他劝了好一会儿才愿意出来。如果闻景悠不想被这个寄住在他家的,尽管自己对其感到些许愧疚的不速之客折腾,就最好不要去提这两个词。
不让报警这个行为很可疑。面对当事人他旁敲侧击试图榨取出一些有用信息。
那天正费礼裹着被子,捧着热水小口啜饮。
“你记得自己家住哪儿吗?”
点头点头,“法国巴黎哦,我住在烘焙店里,是一家五颜六色的店,特别好看,虽然在那里工作的人大多觉得太花里胡哨了,但是我很喜欢!当然啦,和你的家很不一样,不过这里也很好看……”
跑题的功力倒是不错。就算他真的来自巴黎,那里至少几千家烘焙店吧……这要怎么找。
“你家人呢?还记得他们叫什么名字吗?”
摇头摇头,又点头点头。“以前没有家人,现在我的家人就是你呀!”
闻总不自在起来,心跳正在加速,他清清嗓子,叭地一下按灭胸中的火焰。这是肉麻,这一定是肉麻。
法国人嘛,就是这样的,一份真心也说成十分真情。人人都具备把普普通通的关系变得怪起来的能力。
再说了,家人而已,住在同一个家里面的人当然可以叫家人了。
“你——怎么来的这里,还记得吗?”
“唔,让我想想,一开始我从烤箱里出来,被亨里克看了好一会儿,他很高兴,这一定是因为我是很完美的小饼干。
我被放在了托盘上,亨里克接了个电话,看上去很着急,很紧张,匆忙走了。再然后哈维进来把我装进了罐子里密封起来,贴上标签摆在橱窗上。我就在橱窗上看景色,也看人来人往。队伍排得弯弯曲曲,毕竟亨里克很有名,很会烤饼干,很多人都喜欢他做的饼干。
一个东方男人走了进来,他排了很久的队,走进来开口就要买饼干,店员问他还要不要什么别的,他又买了些别的东西,有玛德琳,蒙布朗,还有拿破仑。买了这些店员才小心翼翼地把我取下来拿给他。
我跟着他离开了烘焙店。真可惜,我还没和亨里克说再见呢,他会想我吗?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烘焙店,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烘焙店外面长了那么多颜色,“绚丽”,中国人是这么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皱着眉,似乎不是很赞同的样子。
街道上有更多更多人,看得我晕乎乎的,我被那个东方男人提在手上摇摇晃晃,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个男人住在很华丽很整洁很大的叫做酒店的地方,窗口斜对着埃菲尔铁塔,而我就摆在窗口下的桌子上,正好可以看见。这个塔虽然白天夜里都很好看,但我不是很喜欢,因为亨里克不是很喜欢,有一次那两个中国人小小地提起了这座塔,亨利克突然变得很生气,不许他们再提。诶,好像说远了。
我在那里睡了一天,醒来的时候在飞机上,飞机总是嗡嗡响,被装在包里的感觉很不好,什么都看不见,好多东西压着我,很不舒服,所以我又睡着了。再醒来就是在这里了。”
费礼说完,咕咚咕咚干掉了杯子里剩余的水,躺进被子里只露双眼睛。
好长好魔幻的故事,闻景悠开始组装线索。
他收到了一盒饼干,送他的人说是自己做的。费礼声称是被一个叫亨里克的人做出来的饼干,被一个东方男人买走了。也就是说章觅从法国买了盒饼干,声称是自己做的并送给了他,然后这盒饼干里的其中一块,受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的影响,从一块饼干变成了一个人。
好怪,要长脑子了。这怎么可能?也许,也许要换种方式想。这是象征。
费礼,是一个受到伤害而离家出走的少年,亨里克是他的父亲,不对,应该说是幻想中温和,爱自己的那种父亲,饼干先被烘焙师喜爱然后又被放在一旁,就是他们父子关系的从好到破裂的象征。而东方男人则是他幻想中会拯救自己于水火的英雄。
离家出走的少年没有谋生能力,独自走向远方,面对危险,在陌生的地方身无分文,又冷又饿,只好翻进了他的家,哪知他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就剩了一块饼干,所以他不仅吃了这块饼干,还编了这么个故事,后来大概发烧生病影响了他的脑子,记忆错乱加上人格分裂了,才会虚实不分,信以为真。怕报警则因为怕被带回去面对不幸的家庭,讨厌医院也许是曾经在医院里发生过不舒服的事情。
闻景悠的思维再度陷入了自己挖出的莫名的深坑中,这番推论不能说是没有道理,简直是毫无逻辑,作为怪诞故事更合适。
他怜惜地看着那双眼睛,决定收留一阵子费礼,等对方状态稳定了,再报警或者找社会组织寻找他的亲人。
再不济还可以选择一些铤而走险的科技手段找人,多的是办法,不急于一时。
费礼就这么在闻景悠家安顿下来了,全靠闻总旁逸斜出的想象力和一厢情愿的保护欲。闻总很满意自己的猜测,慈爱之心悄然而生,试图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帮助出走少年费礼。
比如去看文献。事实证明,专业的事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他本想通过阅读文献来找到解释问题的可能性,然而很快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了别的地方,从神经结构到脑机接口,再到具身智能和当红炸子鸡ai,跑了好多个题,其中不少他早看过了,一边感叹神经科学进展之缓慢,一边思考下一代产品能不能做之前搁置的东西。
就这么想着想着时间欻地过去了,屋内很久没有费礼看电视或者玩家具弄出的声响,他也没发现。
直到接了另一通电话。
打电话的人,他已经八年没联系过,是他本科时候的班长。
不为别的,是来通知他三天后去参加一个本科同学的葬礼。
去世的同学,他上学期间不是很熟,后来也从来没有联系过,听说转码去一家大厂做开发,天天加班天天熬,没等到35岁裁员,先倒在了病魔面前。爆发性心肌炎,救护车还没来瞳孔就散了。
留下瘫痪的母亲,没工作的妻子,和一岁的小孩。
人生真是无常,寒窗苦读19年,毕业以后把自己变成一根钉子,一个零件,一台机器,不眠不休,加班抢着上,病痛自己扛。为拼一个美好人生,到头来把命拼进去了。留在世上的人又要怎么过呢?
他自己无疑是幸运的,也正是因为这份幸运,心里反而更难受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过去了,这个平均年龄31岁的班级已经失去了两个同学,其中一个是他的挚友。
他翻出毕业时的班级合影,每个人都年轻,眼里有希冀,心中存丘壑。那会儿的笑是露齿的,人是张扬的,被上午的太阳光照着,每个细节都金灿灿,每个人都是天之骄子。
世界对年轻人来说是张开放游戏的地图,只担心跑的太慢,不能快点将风光收入眼里,不曾想往后的日子尽是疲惫,痛苦,挣扎,破碎。
他本人也在那张照片上笑着,身边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心里是雄心勃勃的理想。
他已经不是那个年轻人了。虽然硬要说的话,他是全班同学里发展的最好的一个,是本就为数不多的科技创业者里少之又少的成功者,他赚了很多钱,公司越来越大,当然,现在也不完全属于他。
唯一的问题是,这不是当年他想走的路。也许每个人都被命运虚情假意地给出选择,再被强硬地挪到另一条路上,茫然无措地走了很久之后,命运突然跳出来,悬浮在人头顶上哈哈大笑,轻蔑且傲慢地说着:“谁叫你选这条路的。”
闻景悠转头去找不知在哪儿玩的费礼,他从客厅找到卧室,找到衣帽间,找到花园,一无所获。
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