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晚离》忆楠栀

22、第二十二章

　　时间像被无形的手拨快了发条，倏忽间便滑入了高三上学期的中段。
　　十一月的梨市，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压抑的铅灰色，寒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在校园里打着旋儿，发出干燥的沙沙声，像无数声焦灼的叹息。
　　高三教学楼里，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灼烤着每个人的神经。
　　向潇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每一天都在濒临断裂的边缘挣扎。
　　桌面上堆积如山的试卷和复习资料，像一座座沉默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各种联考、模拟考的成绩起伏，像坐过山车一样牵动着她的情绪。
　　未来，这个曾经遥远而模糊的词汇，如今像一道巨大的、无法回避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清晨醒来和深夜入睡的时刻。

　　周一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会课。班主任陈老师站在讲台上，神色比往常更加严肃。
　　她身后的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几个遒劲的大字：“明确目标，精准定位。”
　　“同学们，”陈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疲惫而紧张的脸，“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我们必须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对未来的目标院校，要有一个清晰的定位！”
　　她拿起一叠打印好的资料：“结合我们学校历年的情况和你们目前的成绩位次，我重点推荐几所‘跳一跳能够得着’的优质大学。首先——”
　　陈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环视一圈，最后定格在某个方向，声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梨大。”
　　向潇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梨大。全国顶尖的学府。距离梨中不过两小时车程，却仿佛隔着天堑。
　　那是林湘从高一开始就明确的目标，像北极星一样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
　　也是她……内心深处一个遥不可及、甚至不敢轻易说出口的梦。

　　“梨大，综合实力稳居全国前列，尤其是理工科，底蕴深厚。对我们学校的优秀学生来说，是冲刺的重点目标。”陈老师的声音平稳，却像重锤一样敲打在向潇心上，“当然，竞争也非常激烈，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向潇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边的林湘。
　　他坐姿端正，专注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梨大”这两个字早已是他生命中的必然选项。
　　他的平静，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向潇内心的惊涛骇浪和……难以启齿的自卑。
　　她能考上梨大吗？
　　以她目前徘徊在班级中上游、年级排名还需要努力一把才有希望的分数？
　　那个金光闪闪的名字，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个美丽而残酷的幻影。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让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当然，目标要切合实际。”陈老师的话锋适时一转，像是一盆冷水，浇熄了某些人眼中刚刚燃起的火苗，也让向潇松了口气，却又带着一丝苦涩，“大家要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选择‘保底’、‘稳妥’和‘冲刺’的院校组合。不要好高骛远，也不要妄自菲薄……”

　　班会课的后半段，向潇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她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梨大”这两个字，以及林湘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如果……如果她考不上梨大，他们是不是就要分开了？
　　去往不同的城市，拥有截然不同的未来？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扎得她心脏尖锐地疼痛起来。

　　班会课结束的铃声像救赎般响起，教室里瞬间充满了收拾东西的嘈杂声和压抑的讨论声。
　　向潇动作机械地往书包里塞着试卷，指尖冰凉。
　　“走吧。”林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平静如常。
　　向潇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

　　两人沉默地走出闷热的教室。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向潇打了个寒颤。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讨论班会内容，也没有抱怨考试的艰难，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跟着林湘的脚步。
　　走到通往天台的楼梯口时，林湘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上去待会儿？”
　　向潇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天台似乎成了他们之间处理“重大情绪问题”的默认地点。

　　天台上风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飞。
　　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模糊而遥远。
　　向潇走到栏杆边，双手紧紧抓着冰凉的铁栏，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林湘站在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望着远方。
　　他的沉默，像一种无声的压力，逼着向潇去面对内心最深的恐惧。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该怎么问？直接问“林湘，如果我考不上梨大怎么办”？这会不会显得她太不自信、太拖后腿？还是问“你觉得我能考上梨大吗”
　　这更像是一种乞求肯定的软弱。
　　各种念头在她脑海里疯狂撕扯，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哽咽的叹息。

　　“冷吗？”林湘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向潇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
　　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清冽气息的外套，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林湘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做过无数次。
　　“梨大……”向潇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不堪，“……太难了。”
　　她说完，立刻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反应。
　　是安慰？是鼓励？还是……默认？

　　林湘沉默了几秒，风声在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目光沉静地落在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上。
　　“嗯，”他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是挺难的。”
　　这句直白的承认，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向潇勉强维持的平静。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那你呢？你……你一定要去梨大，对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细微的颤抖和恐惧。
　　林湘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暮色四合的天际线，那里，梨大所在的方向，隐约有灯火开始闪烁。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他缓缓地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向潇心上，“对我的专业方向来说。”
　　目前最好的选择。对他的专业方向。
　　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向潇的心像被浸入了冰窖，一点点沉下去，沉入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她懂了。梨大是他的理想，是他的必经之路，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包括她。
　　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不久的将来，他们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一个走向光芒万丈的顶峰，一个走向平凡普通的另一条路，渐行渐远。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滴在冰冷的水泥栏杆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就在这时，林湘忽然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
　　“哭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
　　这简单的四个字，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盏微弱的灯，虽然无法照亮整个前路，却给了向潇一丝喘息的机会和……一丝渺茫的希望。
　　是啊，还有时间。
　　距离高考，还有半年多。
　　半年，可以发生很多事，可以改变很多结果。
　　可是……真的可以吗？
　　她真的能追上他的脚步吗？
　　那个遥不可及的梨大，真的能成为她“跳一跳”就能够到的目标吗？
　　怀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承诺也说不出口。
　　差距是客观存在的，不是靠眼泪和口号就能弥补的。
　　林湘看着她眼中交织的绝望、不甘和挣扎，轻轻叹了口气。
　　他收回手，插回外套口袋，目光重新投向远方，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多了一份之前没有的、郑重的意味：
　　“向潇，路是自己走的。”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她，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期待，还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不要因为任何人，去打乱你自己的节奏，或者……设定一个你无法承受的目标。”

　　不要因为任何人。
　　这句话，像一记惊雷，在向潇耳边炸响。
　　他看穿了她！他看穿了她所有的恐惧、她的依赖、她想要不顾一切追赶他的疯狂念头。
　　他没有给她不切实际的鼓励，而是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智，点破了最核心的问题。
　　一股混合着羞愧、委屈和醒悟的情绪，冲垮了向潇的防线。
　　她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把脸埋进臂弯里，失声痛哭起来。
　　不是因为被拒绝，而是因为被看穿后的无地自容，因为意识到自己差点迷失的后怕，也因为……他那种冷静背后，所蕴含的、更深层的关心。
　　他没有许诺一个虚幻的未来，而是提醒她，首先要走好自己的路。
　　林湘没有阻止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挡住了部分凛冽的寒风。
　　他的影子在暮色中拉得很长，笼罩着蜷缩成一团的她。

　　那天之后，“梨大”这两个字，成了横亘在向潇心头的巨石，也成了她学习桌上无声的鞭策。
　　她像疯了一样投入到复习中，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咖啡和风油精成了标配。
　　她不再轻易地去“戳”林湘的脸寻求安慰，也不再抱怨学习的苦累，只是沉默地、拼命地刷题、背书、总结错题。
　　她甚至找来了梨大历年的录取分数线和专业介绍，用红笔在便签纸上写下“梨大-最低录取线-XX分”，贴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那个数字，像一道天堑，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
　　林湘将她的努力看在眼里，没有过多干涉，只是默默地将更精炼的笔记、更有效的学习方法分享给她。
　　他讲题时更加耐心，帮她分析试卷时更加细致。但他不再轻易提起“梨大”，也不再给她任何关于“可能性”的暗示。
　　他恪守着“路要自己走”的原则，用一种沉默的方式，陪伴她度过这段艰难的爬坡期。

　　一个周六的晚上，向潇被一道复杂的物理竞赛题困住了，绞尽脑汁也无法突破。
　　她盯着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算式，挫败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信心。
　　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梨大物理学院的官网，浏览着那些光辉熠熠的院士介绍、顶尖的实验室照片、还有学生们在国际赛事上获奖的消息。
　　屏幕上那些耀眼的光芒，与她眼前这道无法逾越的题目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和林湘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分数，更是天赋、视野和平台的差距。
　　梨大那个世界，对于林湘来说是如鱼得水，对于她来说，却可能意味着格格不入和巨大的压力。
　　这个认知，比单纯的分数差距更让她感到绝望。
　　她关掉网页，瘫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距离，可能不是光靠努力就能缩短的。
　　而她那种“为了和他在一起”而想要考梨大的念头，本身是不是就是一种错误？

　　第二天是周日，向潇因为前晚的情绪崩溃和熬夜，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头昏脑涨。
　　她走出房间，发现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餐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几碟清淡的小菜。
　　“潇潇起来了？快趁热吃点儿，看你最近累的，脸色都不好了。”妈妈心疼地看着她。
　　向潇鼻子一酸，默默地坐下喝粥。
　　温热的粥滑过喉咙，暖了胃，也稍稍安抚了她混乱的心绪。

　　“妈，”她低着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声音沙哑地问，“如果……如果有一个目标，特别特别难，可能怎么努力都达不到……还要继续吗？”
　　妈妈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到她身边坐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傻孩子，目标不是为了‘达到’而设的，是为了‘指引’你往前走。就算最后没能到达终点，这一路努力的过程，你收获的成长和力量，才是最重要的。”妈妈顿了顿，看着她，“重要的是，这个目标，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是不是能让你变得更好？而不是为了别人。”

　　是不是真正想要的？是不是能让你变得更好？而不是为了别人。
　　妈妈的话，像一道光，穿透了向潇心中的迷雾。
　　她想要考梨大，最初的、也是最强烈的动机，确实是因为林湘在那里。
　　她害怕分离，害怕跟不上他的脚步。
　　但除此之外呢？梨大本身，对她有没有吸引力？
　　抛开林湘的因素，她是否渴望那个更广阔的平台、更优质的教育资源？
　　她想起自己对于文学、对于历史的那种天然的兴趣，虽然因为理科成绩还不错而被“功利”地选择了理科，但那份喜爱从未消失。
　　梨大的人文社科，同样声名显赫。

　　一个念头，像种子一样，悄悄在她心里发了芽。
　　也许，她不应该把“考梨大”仅仅看作是为了追赶林湘的、一个充满焦虑和压力的任务。
　　也许，她可以重新定义这个目标——把它看作一个激励自己变得更好的方向。
　　即使最终无法进入林湘所在的顶尖理工学院，是否有可能，通过努力，去触碰梨大其他适合她的领域？
　　哪怕只是接近那个学术圣殿的边缘，对她而言，也是一种巨大的提升和胜利。
　　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她是否竭尽全力，是否成为了一个更强大、更独立的自己，而不是最终是否和他站在同一个门口。

　　这个想法，让她沉重的心情骤然轻松了许多。她抬起头，对妈妈露出了一个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带着释然的笑容：“妈，我明白了。谢谢您。”
　　她明白了。梨大依然可以是她的梦想，但她要为之努力的理由，不应该仅仅是林湘。
　　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那个更好的、配得上更广阔天地的自己。
　　而她和林湘的未来，不应该建立在她的勉强和牺牲上，而应该建立在两个独立个体共同的成长和相互吸引上。

　　喝完粥，向潇回到书桌前，撕下了那张写着“梨大-最低录取线”的便签。她重新拿出一张干净的纸，工工整整地写下：
　　“目标：成为更好的自己，无限接近理想的学术殿堂。”
　　“当下：专注每一个知识点，拿下每一次模拟考。”
　　她把这张新的“目标”贴在了原来的位置。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摊开那道让她头疼的物理题，心无旁骛地演算起来。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少了一份焦躁和绝望，多了一份沉静和坚定。
　　窗外，阳光刺破了连日的阴霾，透过玻璃窗，洒在书桌上，也照亮了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她自己的光芒。
　　梨大依旧遥远，但通往远方的路，似乎在她脚下，变得清晰了一些。
　　而她和林湘的故事，也因为这个关于“独立”和“成长”的觉醒，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