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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脚不沾地2 ...

  •   人不记得三岁前的事情,这是李儿长大后,科学老师坐在案前,这么告诉他的。
      李儿说:“嗯——我记得一点点,我记得——我养过一只狗。”
      可他也才九岁,老师接着他的话:“那,那只狗呢?”
      李儿答不上来,他遏声不止,被带进一团天青色的雾。每当回忆起童年,总是由这道雾徐徐展开,总是由这样的场景开始,清晨的他站在一堵很高很高的石墙下,姥姥用井里打起烧开的水,纳温给他刷牙。
      那口井深深黑黑的,井水却是亮的,透着千年老成的慈详,好像很慷慨给来的人水分。他整个娃娃身压在泵上,都取不上水,姥姥手一动,一桶水就上来了。姥姥的力气大得出奇。
      他静静站在那堵石墙上,墙是由一个个滑啾啾的石头堆砌形成,光亮亮的表面长满了青苔,有时候缝隙有一两只蚯蚓。他盯着蚯蚓,它们不会真的爬出来。他既不怕,也不好奇,好像它自然就在那里,他也自然在这里。
      他从迷迷瞪瞪里醒来,起床总是痛苦的。他的双脚每晚在姥姥的肚皮上捂着,有着最奇异的触感,申流芳真正孕育过生命的肚皮,顺产出萍萍,大地泥土的颜色,吸水杂糅的纸一样皱巴巴的,却软得不可思议,无丝无缝包裹着他的脚掌,那是世上最温暖的子床。
      他的双手每晚偎在肩头到□□那块皮肤,像伏在一个和风细雨的小山丘,底下垫着吸水过头了的柔软土地。他荡呀荡,滑在一块下坠的脂肪块上,永远没有尽头。
      他真正过着仙儿小人一样的日子。
      姥姥对他说:“梨儿起不来,姥姥就自己去咯。”
      他是要去的,要一起去,他的手和脚接触到了空气,他如坠石砖,浑身冰僵僵的,动是极困难的,艰难起来,艰难地含着水,姥姥动着牙刷。可在蚯蚓的陪伴下,时间是静止的,他的难受就一点也没有了。
      李儿从小房子里出来,进入一个大房子,大房子四四方方的,底下的柱子撑着它。姥姥常常捉只知了,用一根细绳绑住知了的脚,知了飞来飞去逗他玩。他怕它死了,让姥姥放了。
      门口那儿的天顶挖了个四方形,底下有一整块石板,青色和石头的本色混合,有一种威严的静穆感。这种灰石生了绿的颜色,总叫他膝盖发凉。
      他跪在凉冰冰的实心土地,那种长年累月用脚踩实了的土地,有起有伏,闻着燃着烟火的那种气味,面前红纸白碟子,碗里有腊肉,总有黑猫来偷吃。抬头一望是长得很凶的神佛像,高居供台,冷冷直视每一个方向。每逢初一十五,奶奶总叫他跪着。
      他的语言提问不出久存的疑问:这些长着凶神恶煞的脸儿的像们,为什么会对他好?
      这些石头板,看久了,他的鼻头也是凉的了。每当下雨,水儿淅沥沥砸在上边,他总在想,要是这里养几只鱼就好了,鱼得多快乐。
      他趴在姥姥的背上,姥姥驮他去镇上集市,姥姥要走上很久,他常常睡着。他总是觉得有点冷的,又觉得如此安静,他在绿色稻田和稻田之间的水泥路,回头望,似乎总有牵挂。
      那座蓝色的房子,旁边的荷花池,背后的绿树林。只有他们这座房子,还有房子挡住的果园,除此之外没有了。
      朋友的家都好远,要走一个山坡,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到他们的家。他下巴随着姥姥肩头一动一动,由着糯米牙搓着唇肉,疼也无力抬头,说:“姥姥,婶婶、找你打牌吗?”
      申流芳笑,知道他说的是石望喜,“你想和人家小孩玩,她们有什么好玩的。”没听后头说话,两人在过桥,每次过桥,梨儿总盯着桥底下看。
      这座水泥石拱桥的前身是几只圆木卧倒而成,兢兢业业服务路人数年,一朝掀起,放在旁边稻野,无人安葬。拱桥下无数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水只有一指深,狗鼻子在下面探螺蛳。
      李儿的小手小脚在那水里,像朵吃饱膨胀的白金鱼,叫人忍不出想戳破。
      姥姥说,“我小时候水很深的,还有鱼和小虾。”现在只有清清浅浅的水,和不像垃圾的垃圾,一只只透明的针管,被拔了针丢这儿。
      他的朋友,婶婶们的小孩,他已经忘了名字,叫他用这些针管玩。姥姥看到了,打掉针管,检查他的手,又把针管拿去煮,姥姥说有毒,要消毒。他们再拿着,喷水玩。可姥姥后来彻底不让他玩了,说毒是消不光的。
      申流芳把他放在拱桥路的扶手坐着,背后溪流两丛是极原始的柳叶树,自顾自长着,丝毫没有外人观看一样的乱长。她也歇着,直到有路人扛肥料路过,还是石望喜她老伴,黝黑黝黑的伍军。
      伍军先招呼这俩,每回看到申老太就看着她抱着这个娃娃,他笑得咧嘴,“去玩啊?”
      申流芳侧搂李儿在怀,埋在自己胸脯上,说:“今天做生啊,三岁了,你给他拍张照。”
      伍军看娃娃怕自己,那么小那么雪白,雪白似雪,说不清像什么动物,他每次都忍不住作势吓唬他。他沉下语调,虎喉虎吼似的:“以后要去大城市,别忘了你姥姥啊!她这么疼你!”
      申流芳扶着他坐,很用力的搂着,怕软肉溢出手指头流了,怕薄皮破了馅儿流出来,可不扶了倒,就越是用力,就越怕散,在这种惴惴中大声说:“以后学了普通话,骂他他都听不懂!神经病!”
      伍军接过相机,他也不怎么会用,大概会用,眯着眼睛咔嚓,笑着说:“你闺女不光给你长志气,给全村人长志气,造福全村人,外孙又长这么俊,闺女什么时候接你去大城市享福啊。”
      他还相机忍不住想在那小娃娃脸上掐一把,哪怕摸一把也好啊,可手是脏的。在这须臾之间,他什么都没有做成,生生错过了。伍军浑身紧了紧,吐了口气,用浑身力撑起化肥包,折磨筋骨才足以抵消那种心痒。
      照片摄于一九九九年,曝光过度,中间一团雪白,黑黑的眼,红红的唇,穿着紫色小褂,坐在石拱桥上,不甚清晰,倒是旁边站着的老太,能认出几分。
      李儿记得这么个人,脸上黑黑的,眼睛和鸡舍的那种灯光一样,不是白光,是黄光的颜色,自己的反应,总是燥热难堪,身上一阵阵的躲,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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