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脚不沾地 ...
-
申流芳还记得接过李儿的那个冬夜。
申萍萍坐在面包车后座,唰啦门一打开,外头的冷空气进到鼻腔,只见她那张在电视台出现了一千次的脸——像又不像,比电视里年轻许多。
她将将忍住半个哆嗦,面容仓皇不乏希望,笑还流着清亮鼻水,腾出怀里的婴儿,她抱了整整八个小时,“它一直睡着,醒了睡,睡了醒。”
申流芳攮抱这个孩子,沉寂三十年的母亲身躯,接触到这个刚满月的婴儿,化作摇篮似的抖了抖,她低头看着怀里,嘴巴里咿呀咿:“你走吧。”
申萍萍想郑重嘱托母亲几句,吸了吸鼻子,在这数秒的停顿,她扯出了个笑。再不适应就奇怪了,弄得像头回和孩子告别似的,老大也从未在身边啊。
她伸出白瘦柴枯的手,血管藤蔓一样缠绕指骨,吸干养分似的凸起,扯推拉门边沿,那尊冻铁没挪分毫。她疲惫后仰。
前头司机这才下来,一路垂头小跑,关上门,又朝着申流芳鞠躬,驾车离去了。
申流芳看着车尾灯,车身很顺畅在院子里打了个圈儿。她一直在等车颠簸,埋石藏坑的黄土路,雪融了更是泥泞难走。她眯起老去的双眼,车灯震晃才能更好捕捉他们的方位。
可惜车爬上小坡,这辆本该颤颤巍巍的车,滑向雪里埋的路,一点声一点光也没有泄漏。她还不适应,这条路,乃至整个村通县的路,已经变成平整光洁的水泥路。
有时候摊面饼,白皮子下面有细小气泡凸起,她心想,可真像那条路啊,平整之下藏着数不尽的小坑小洼,像是那些大坑磨匀了变成小坑。这铺路,越说越像摊饼了。
托萍萍的福,李仲翁给大家修了路。那应该说,托李仲翁的福。
她搂紧这个婴儿,黑夜里的谷道场,只有身旁鸡舍这盏木桩灯,昏黄的一小盏,她在灯下仔细辨别这个婴儿,她的眼极力睁大又迅速眯小,一团白雾在怀,还在恬静地睡着。
萍萍说他叫李儿。可真是胡闹啊,不知李仲翁如何想的,给一个女孩——抑或是男孩——阴阳儿取个这样的名字:李家之子。他的哥哥,倒有个正正经经的名字,载泽。
申流芳嘴里不断念叨着,翻来覆去企图念顺,“李儿,儿儿,小儿。”可她总像口里含石,艰涩发音,她托着这个仿佛是她生的孩子,边荡怀边往里走,高栏墙院没有一丝回音,她像是纠结自己孩子的名字,像是马上就能脱口而出,来回踱步,一口气结在胸腔,蓄势待发。
可那口气不大不小的停在那儿了,久久静止,她既不能叫这个念头消失,又没到辗转反侧的地步,偶尔想起,便叹了口气,对着怀里的娃娃搂紧又放松,再搂紧,狠狠在他额前假意亲上几口。
她叫着:“娃娃,宝宝,疼到姥姥心肝了喔。”
李儿睁着双眼,笑起婴儿的口,还没长出牙齿,蜷弯起嘴角,下嘴唇有个直弯,更是笑盈盈。也就愈发显得奇怪,笑得如此开心,手和脚,软篷莲筒一节节,白肉裹满缝隙,却是不动的,却是从未——好像从来没有看过他自己动。
申流芳发现了,心和面皮紧绷绷的,霎时没了呼吸。她把李儿放在床上,极轻柔,轻柔得发着抖的力道,去摆动他的小手小脚,往左,往右,松手就下落。那手和脚像是没力一样,婴儿也有自己的手劲,可他像不知道可以动一样——好像不知道可以自己动一样。
申流芳将他温柔地抱起,神情姿态平常极了,哼起了小曲,“家乡的水弯弯哟——故土的青山绿嗬——”
她低眉额靠着娃娃,一步一踮的,走得没有声音,怕惊扰老天的垂青,怕那双青天巨眼发现她即将要做的事情:她快速进入厨房,将娃娃一手放在炕上,一手抄起菜刀,左眼看着娃娃,右眼看着刀锋,迅雷烈风似的劈入娃娃两脚之间,哐哐数下,砍掉脚链,在两手周围哐哐,砍掉手链。她犹嫌不够一样在双手双脚之间连剁,砍掉颈链铰链任它什么链!
她呼吸急促,李儿双目睁圆,定住不动,那刀锋在炕上钝钝声,令他心跳加速,随即又不见,长长久久的不见,这静谧如斯令他开怀大笑,手脚蜷缩挥动。申流芳连忙将他抱起,喜极而泣,眼角蹭在娃娃衣裳,嘴里:“哦哟哟,没事了,宝宝没事了。”
李儿笑了会儿停,也许是紧紧拥抱,吸气回肚,呛出声,咳嗽数下,竟大哭起来,痛痛快快地大哭,眼儿鼻子嘴儿全都流出泪和水。申流芳还是第一次见他哭,发了怔随即又笑了,边笑边拍着他的背:“哎呦——哎呦——宝宝长大了,长大了!”
他像个人参果呱呱坠地,化成了人形,从此有了活气。
她一手颠抱着他,一手拿那刀在砧板上剁给他看,在瓜果上斩杀,那些后头果园采摘的精怪,红番茄,绿青瓜,黄土豆,丝毫不留情面,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血流成河,横尸遍野,汁水四溢。
怀里娃娃停了哭声,安静地看着那刀,嘴里发出嗯哦音,指头伸出一根指着。申流芳展示手法,横劈了一只梨,掂起一半给他抱在怀里玩。她刚想开口却又含石在口,李儿,李儿,她赶紧拿回他怀里的梨,和剩下一半拼在一起,那口胸腔之气迸发,一点点,一小口,如数倾泻而出,她浑身轻盈,犹如浮萍。只见流芳泪如雨下,似乎无力那命运的感召,喊出了李儿的名:“梨儿,梨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