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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上邪,再续一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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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南月如遭雷劈,双膝一软,蓦地朝后倒去,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他回头一看,更是五雷轰顶。
道空冷冷瞥着他,南月瞳孔震颤,惊骇之极反而什么都不想,径直爬向何牧四,揪住人问道:“你说……什么?时璟呢?妖在哪儿?”
“妖在哪儿?”何牧四捂着脸浑身一僵,慢慢放下手。突然间,他面目一凶,狂然大笑,厉道:“妖就是我!”
言落,何牧四眸光陡变,双爪刺向南月咽喉,道空眉眼微厉,迅速拽开南月,南月却反扑上去,抓住何牧四哭道:“这血是谁的?你把时璟怎么了!?”
“我把他杀了!!”何牧四摔开人,陡然怒喝一声。
南月掼在地上,听清这一声脑子骤然一空。
何牧四突然恍惚一下,见状站起来慌乱地夺路要逃,整个清水村却已经被道空布下结界,他逃不出去,片刻又被体内妖祟夺去意识,变得嗜血如魔,见人便想杀。
“人妖殊途,若你一开始就随贫僧归入佛门,今日便不会有人枉死。”道空开口道。
“什么枉死……你胡说,分明是你想诓我。”南月摇头道,“我现在就回去,时璟一定在家等我。”他说着便爬起来,一径地往竹尘居走,脑子却像被蒙了一层纱,不知为什么有些糊涂,竟有些记不清路了。
道空见他执迷不悟并未动怒,反而从身后箍住他,轻轻捂上了他的嘴。南月生怒挣动,唔声扒着那只铁掌,道空稍一用力,袍上一道现身符就钻入他体内。
猛的,南月瞳孔一缩,砰然跪地,撑跪在冰冷的地上,霜白的长发丝丝缕缕的从两边散下来。
脚步声纷至沓来,南月抬眼,终于循着一地血迹赶来的村民看着他,纷纷瞪大眼睛骇在了原地。
而正是此刻,挣红了眼的何牧四看见南月的满头白发,难以置信之下终于反应过来一切,顿时怒火中烧,冲过来揪起南月衣襟,质问:“你……是妖?你竟是妖!”他厉问:“你既是妖,为什么混到我们清水村!是你把妖引来清水村的对不对?!你把我害成这副样子!你害我杀了璟哥,他是我哥呀!!你为什么这么做?!”
“不、不是的……”南月厉问之下慌了神,仓惶地摸着自己的头发,“我是妖,可、可我没有想要害你——”
话未说完,何牧四一拳抡了过来,南月立时倒地,吐血不止。
何牧四受妖祟影响,心底戾气嫉恨越煽越炽,揪着南月不依不饶,“我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所有人都对你偏袒有加,分明是你用妖术蒙蔽了所有人!你为什么引妖害人?!”
南月呛咳吐不出话,只有摇头。何牧四恨红了眼,拳头高高抡起,嘴里喊着“我杀了你”,却被一道声音远远喝住。
“何牧四!住手!!”刘叔平撑着拐杖前来,嗓子像破风箱一样呲喇,急得不停用杖敲地,“你要杀他先来杀我!!”
何牧四动作一滞,瞠目看向他,一开口竟哑了,喊了一声“村长”,难以置信道:“他是妖!”
“我知道。”
“你……知道?”何牧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南月。刘叔平答道:“对!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我给他誊写的入籍文书,他就是我清水村的民!要动他先来动我!”
何牧四闻言,生生逼出泪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刘叔平,突然哽咽道:“村长……那我呢?”
刘叔平蓦地一怔。
何牧四缓缓转望了望四周。这村里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他多想叫人救救时璟,可又恐自己控制不住,见人就想杀,只能忍着剧烈的内疚痛苦跑出清水村。
他自认吃了村里的百家饭,以后就要守清水村一辈子。
因为有人教他仁义;教他忠厚;教他摒恶、平心、善于人。
“那我呢?我是什么?”何牧四字字清晰,逼问刘叔平,“我和他谁才是外人?你要他死还是我死?”
为什么他做到这个份上还比不上南月?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他、偏向他?明明这一切都是南月造成的。
刘叔平何曾见过他如此心伤决绝的模样,听他把话说到如此绝地,一双昏浊的老眼睁得浑圆,一时竟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拿杖疾点着地,气短道:“牧四啊!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模样了?!”
何牧四哀哀一笑,长声叹道:“先生啊,你何曾在乎我多一些?”
多少心里话在何牧四这声哀叹中无法宣之于口,刘叔平戚戚地望着何牧四,半响撑着拐杖,佝偻腰身下来,好似回到当年,屈指敲了敲何牧四头顶三下,问他:“你还愿不愿意拜我为师?若愿意……我就为你取个字。”
他回想生平,视何牧四如亲子,所以许多情分往往是羞于说出口的,总是情到言未尽,自以为已经教完了他,改掉了骨子里的劣性,没想到平添许多埋怨,反而没教他最重要的一点。
树头旧叶飘零,最终都可以落土归根。刘叔平泪眼浑浊,说:“是我没教好你,你若愿拜,以后字曰‘恕己’。为师即为父,不管劣性如何,错的总归是我,你放过南月,不要再执著了。”
“恕己恕己……”何牧四受啃食之痛,几欲失智,来来回回念着这个字。
何牧四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终于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他打心底里也恨自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所以不许别人说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就是个劣性难改的坏种!
他亲手杀了时璟,那是他崇敬有加,私心奉为兄长的人,若他没有恶念,妖祟就不会趁机而入。
“嘶——啊啊啊!”何牧四放下南月,妖邪啃食魂魄痛得他抱头嘶喊,翻滚在地,血从鼻子耳朵眼睛等处无孔不出。
任凭指甲抠破了石砾,何牧四最后咬着咝咝声爬过来,朝刘叔平跪地一拜,气若游丝道:“恕己,拜见老师!”
这一拜就再也没起来。
刘叔平肝肠寸断,跪在地上,伸手去摸他蓬乱的发,见他浑身血流不止,涕泗横流,一声声悲戚念着:“何牧四,何牧四……”
——“他跟我说,他一直敬您为父亲。我想,他看似憨厚,实则心细,奈何紧要时候是个锯嘴葫芦,不如我先替他叫您一声父亲。”
明明彩礼新房一切都已备好,只待算好吉日,上门提亲。
“恕己,是我错了……”刘叔平说完,陡然气绝身亡。
南月呆若木鸡,空洞地流着眼泪。道空察觉异样,俯身来看,只见南月似是痴傻,体内泛出丝丝缕缕的流光。
“还缘丹……他喂你吃了还缘丹?”道空一怔,恍然大悟,望了望一地的血,又不禁轻笑道:“也好,把一切都忘了,从此化去横骨,随我修行。”
南月摇了摇头,勉强清醒,倏地恼道:“什么还缘丹?我没忘,你胡说什么,定是时璟恼我,我去找他问问。”
于是撑起身,沿着一地的血,踉跄着往竹尘居去。
近了却见院门紧闭,门板上血迹斑斑。
南月见了那血便禁不住泪流,犹自上前,拍门大喊:“时璟开门,我是南月,你开开门,别恼我了,我再也不想着什么劳什子神君了。”
没人应,南月越发拍的手通红,继续喊着:“时璟你开开门呀,我是南月,你理一理我,我再不乱跑了……”
以往种种像尘沙一样从他脑子里散去,南月抵不住,看着眼前院落越看越陌生,拍到手流血,还在喊时璟开门。
道空从身后靠近,解下袈裟穿过他腋下,系过自己肩膀,一手环过他腰间,就将人半搂半兜着离开。
村里人望着和尚将南月带走不敢上前,围着刘叔平和何牧四的尸体一个个抹着泪,那些个常黏南月的孩子接二连三跑出来,捏住南月手指不放,问他:“南月你要跟他去哪儿?”
南月抬头一看,愣愣道:“你们是谁?”
那几个孩子顿时泪如泉涌,哭着抱成一团,被爹娘搂了回去。
直到将出清水村,道空才垂眸看了看,只见南月仍然垂颓着身,露着一节比银发还惨白的后颈,底下喋喋不休念着什么。
道空一疑,欠下身附耳去听,听见南月痴痴背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道空心生狐疑,南月却抬头大笑,念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秃驴,你敢不敢和我赌?”南月脸色一变,转问道空道。道空一凝,问:“赌什么?”
“赌你今天带不走我!”言罢,南月突然手起丝落,割断袈裟,摔去地上。他狠狠盯着道空:“你不杀人,可多少人命因你而丧?你也配让我皈依佛门?!我纵现在杀不死你,总有一天也会让你替他们偿命!”
道空尚未明天他话中之意,只见他仰头望天,喝道:“上邪!”
天空陡然轰隆一声。
南月讥笑道:“什么正道,什么仙途,我自有我的路想走。”
“若天道在上,请降下神雷,我南月愿结誓天咒,从此驻守迦南山潜心修炼,用修为供养此地,庇其灵气,消其灾祸,承其愿力,以求反还缘丹之效,护今日死去三人身上未尽的因果再续一世!”
道空大惊道:“誓天咒!?届时魂魄皆消,你不入轮回了吗?怎么敢!?”
南月置若罔闻,喝道:“请天道降下神雷!!”
轰隆隆轰隆隆——
风云陡变!雷电闷云层里盘旋游动,南月死死盯着,一眨不眨,一道天雷猛地撕破天际,偕奔狼之势朝他劈来!
道空瞠目,欲甩出袈裟挡下这一道天雷,却根本来不及,雷闪之下的人连闷哼都来不及,霎那间被劈得背上白骨可见,血肉森然。
道空几乎以为他活不成了,怔仲地走过去,可南月微微动了动,强撑道:“请天道降下神雷——”
锵!
血肉飞溅,第二道天雷劈下来,南月骨头寸寸断裂,魂魄震颤。
他嘴里呛满了血,咝咝道:“请——嗬——请天道……降下神雷……”
阴黑的天穹仿佛沉沉压在人头顶,里面闷郁震动,酝酿着一道惊人的雷电。
刹那间,第三道天雷滚滚落下,劈得天地骤然一白。
直至这道雷劈完,地上只剩一具血肉无几的惨烈白骨,南月撑开眼皮,终于看到缕缕因果慢慢汇成一颗血珠,落下来飞入他额间,变成一点朱砂。
天渐渐下起了雨,滴打在他身上,南月慢慢浮起笑意,那些像尘沙一样被吹散的记忆,又随这场雨逐渐回到他身上。
“将有一个人要走了,我去送送他。”
南月隐约记起有一个约定,自顾自念着便拖着白骨一点一点朝村口榕树下爬去。
地上拖出一地触目惊心的血,又被雨片刻冲刷干净,南月扒着石头翻身倚在树下,雨水把他的脸洗得煞白。
他静静等着,直到云开雨霁,朦胧视线中一个人背着竹笈出现了。
南月眨去眼上的水珠,那人走过来,俯下身看着他。
那个对视里,南月渐渐记起他的名字,含在嘴里,没有叫出口。而李圻筠望着他愈更陌生,好似有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他欲叫叫不出来,最后仅仅问道:“你何故在此?倒像是在等谁。”
南月竭力忍着泪,哑声道:“我本就在这儿,谁路过我便等谁。”
李圻筠怔了怔,忽然笑道:“我总觉得你似曾相识,既然我路过了,只当你送我一程,我要去游学了。”
南月笑起来,点了点头,身侧一只手臂剧烈颤抖着,似要抬起来,李圻筠见状伸手帮他,南月却翻掌落了什么在他手心。
“送给你。”南月说。
李圻筠一愣,打开手,是一朵不败的荼靡。
他欣然一笑,把花别在竹笈上,展眼望向远处山峦,踌躇满志道:“我有峻嶒气,可拟青山吞吐日月。巍巍山河,江湖无限,这天下,我李圻筠来了!!”
遂颠笈举步,意气风发地踏上路途。
南月望着他远去,慢慢闭上了眼。
栖在榕树上的鸟振翅一飞,树下空空,清水村再无南月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