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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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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大户人家,早膳的品类都十分丰富。四五碟小菜,两碗热粥,那粥是四五种豆类和银耳百合煮在一块,色泽口味都是极好的。
郑微从前只喝过稀粥,一大白水里沉淀着几粒米,喝两碗肚子便撑了,不到一会又饿了。
如今见了沈府这样精致的粥,只觉得像梦一般,自己简直不配坐在这粥跟前。
而沈青烛吃几口便停了,放下汤匙,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郑微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粥,笑眼里秋波荡漾,唇线温柔而松弛。
她似乎极喜欢看阿微吃东西,或许应该说,她是喜欢阿微身上那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儿。
阿微是生在野地里的绿茵,任风吹雨打,那一茬一茬往外冒向上长的势头丝毫不减。
而沈青烛呢,像是密不透风的屋内燃着的蜡烛,无风也摇曳,那摇曳代表着一不小心便会熄灭,但哪怕小心呵护使其不灭,她的生命也依旧有燃尽的那天。
郑微见沈青烛出着神,便小心翼翼问道:“阿烛怎么不吃了?”
这声“阿烛”极大地愉悦了沈青烛的心情。
她回神时笑得温柔:“阿微多吃些,我吃不下了。”她身子不好,胃口也小。
郑微有些担心地望着沈青烛略微凹陷的双颊,又很快落下目光。她怕自己那点怜悯使人觉得可笑又多余。
沈青烛似乎看出她的异样,冰凉的指尖又伸过来,这次捻上的,是郑微圆润小巧的耳垂。
凉的郑微立马瑟缩了一下脖子,耳垂也漫上粉色,她抬头望向沈青烛,眼神带着不解。
沈青烛收回手,执箸拣了块小菜递到郑微碗里,然后点了点下颌:“这个好吃,我很喜欢。阿微尝尝。”
郑微低头,将那小菜合着粥一块吞下,嚼也未嚼便咽了。
“阿微你怎么不嚼一嚼?”沈青烛见状,立马笑着调侃道,而后又给她夹了一块,还特意叮嘱:“这次可要好好尝。”
郑微被揶揄得面色通红,在这地龙旺盛的屋子里浑身燥热。
心里想,元宵恐怕又要疑心她为何脸红了。
还好这时元宵被沈青烛支走,没来的及看到郑微绯红的脸。
这次郑微将那块小菜放进嘴里,仔细地,反复地,咀嚼了很多下,才慢慢咽了下去,然后抬眸,讨好似的朝沈青烛笑:“很好吃。”
“那就好。”沈青烛看着她吃得这样郑重,又跟着多吃了两口粥。
她又特意将那碟小菜推至郑微面前,示意她多吃些。
用过早膳,元宵便从外边进来,带进了一丝凉意,还捧着碗黑色浓稠的中药。
那气味很重,闻着让人发晕。
随即郑微便看见沈青烛皱了皱眉头。
元宵端着药走到沈青烛面前:“小姐,吃药吧。”
“你且放着。”沈青烛不看她,倒是把目光放在郑微身上,神情颇为无奈,还有几分无助。
郑微看着那碗黑糊糊的东西,鼻子都要皱起,她悄悄屏住呼吸,忍着不适。
元宵却把那药往沈青烛面前一推:“小姐,怎么每回喝药都这么艰难。反正你总是推脱也没有用,到最后还是要喝的。若是这药冷了,只会更难喝。”
沈青烛掩面咳了一声,神色凄惨:“知道了知道了。”接着捧着那碗,一勺一勺喝起来,她眉头却是一直皱着,喝完后还差点又吐出来。
元宵急忙将一块蜜饯堵住了沈青烛的嘴,然后端着碗要走,出去前却叫郑微:“还请麻烦姑娘扶着小姐去榻上休息。”
郑微还在犹豫着要如何做时,沈青烛已经自然而然将手伸向她,那姿态还有些神气和得意,仿佛十分肯定元宵的做法。
郑微接住沈青烛的手,将人扶起来,却觉得像是扶着一片云,一点重量也没有。
把沈青烛扶到榻上,又将那被子裹住她的身子。
沈青烛却握着郑微的手不放,见郑微疑惑,便勾唇笑:“谢谢阿微。”
郑微觉得,沈青烛就是那蜜饯,薄薄一片,却很甜很甜,甜到能将那浓稠的中药味一下冲淡,甜到能将郑微心里那点初来乍到的惶惑无措瞬间消融。
手就这么被沈青烛握着,郑微在那笑里失了神,一时忘了撤回。
直到元宵推门而入,还带着个女子进来。
“小姐,照你吩咐的,绣娘来给郑姑娘量身了。”
沈青烛“嗯”了一声,握紧了空落落的掌心。
郑微在她们进来那一刻便匆忙将手抽回,动作惶急得近乎粗鲁。
郑微看向那绣娘,又不明所以地回望沈青烛。
沈青烛便压着心里的失落,语气温和地解释道:“早知你来,定然没有合身的衣服穿。这位曾娘子手艺极好,我特意请她来给你量身定做几套衣裳。”
曾娘子穿着朴素但修身的衣袍,那衣袍针脚细密做工精细,应当是她自己做的。
她三十上下的年纪,朝郑微腼腆地笑笑,招手叫郑微进前来。
看那样子,是个极为老实忠厚的手艺人,靠着那双巧手吃饭,心却是极为简单而质朴。
皮尺在郑微身上简单地一绕,一圈,一紧,又一松,一盏茶功夫便完工。
曾娘子朝郑微和沈青烛行了一礼:“郑姑娘的衣裳,若是全部做好要一个月。不过冬衣我可加急赶制,五日后沈小姐便可遣人来取。”
沈青烛颔首:“多谢。”
曾娘子告辞,元宵同她一起出去。
“我送送您。”
屋里又只剩下沈青烛和郑微两人。
郑微仍站在量身时站的地方,离沈青烛有些远。
沈青烛望着她,默了一会启口问:“阿微,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她抬手招了招,幅度轻缓,似乎无甚力气。
郑微走过去,站在榻前,眉目低垂,她不敢看沈青烛,怕她又握住自己的手不放,怕她又用那甜腻勾人的笑对着自己,怕自己又对那笑丢了魂失了态。
“怎么了?”沈青烛问。
郑微回避她的眼神,道:“屋子里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沈青烛怔了怔,像是第一次重新审视了这间屋子一番。
墙上挂着好些书画,有些是名家所作,有些是沈青烛自己闲来无事作的。
窗前摆着张书案,案上铺着些宣纸,一只砚台摆在一边,上边还有未用完已经干了的墨。
她若是精神好,便会坐在案前看看书或写写画画。只是元宵这孩子又忘了洗砚台。
恐怕是因为昨日听闻沈家真的为沈青烛寻了一位小妾,元宵便十分期待又兴奋,满心都装着这件事。一晚上不知问了多少次沈青烛,那位姑娘到底何时过来。
搞得沈青烛也开始期待紧张起来。
这夜狂风呼啸,旁人连门也不敢出,她的阿微却要从自己的家到她沈青烛这陌生萧索的院子来。
中间的路途这样遥远,这样漆黑。
她会不会怕?会不会不愿?会不会想逃?
然而昨夜看见她时,只顾着想她真好看,神态是胆怯的,晶亮的眸子却大胆的很,进屋后便四处看,同自己对视时也是直勾勾的,似乎有些怕,可是那闪避都细微,实在不像是怯懦之人。
沈青烛只觉得她真有意思,她能有这样一位小妾,往后的日子应当十分有趣,却忘了问阿微会不会无聊,会不会厌倦。
而此时此刻,阿微说这屋子闷,沈青烛只觉得心上像是被敲了一棍,一阵闷痛袭来。
也是,她这样的病秧子,走一步路都要喘好久才能缓过来。那稠苦的中药是日日都要喝的,她也看见了这药端进来时,阿微皱着眉,鼻翼都未煽动,想必是屏着呼吸,说不定比她还要厌恶这药味。
还有这窗户,从来是开不得一点的。只要有凉风卷进来,沈青烛必定要发热的,屋子应当确实是很闷的。她虽不觉得,元宵也未曾提过,想必两人都是习惯了的。
可是阿微初来乍到,她不会习惯。
若是要跟着沈青烛,这刺鼻窒息的药味、闷热封闭的屋子,往后是要时时忍受的。
沈青烛舍不得,舍不得让郑微受这样的苦,可是更舍不得让郑微离开,从而让自己受孤身一人无趣至极的苦。
她闭目,半晌不言语,直到郑微的心跳一阵阵加快,慌乱又无措时,沈青烛才开口道:“可是外边冷。”
这就是不愿她出去了。
郑微心下一紧,她没想到沈青烛竟将自己看得这样严。眉眼立马耷拉下来,想着自己往后都要待在这闷热的屋子寸步不离,便觉得十分后悔。
早知如此,那轿夫走时,她便不该敲门,而是悄悄溜走。
“……让元宵给你拿个手炉,领着你去花园里走动走动,若是觉得冷了,立马就要进来,知道么?”
郑微愣住,却见沈青烛眉目温柔地望着自己,竟然允了自己的要求。
原来不是要拘着自己,而是担心她着凉。
她立马展开笑颜,低声同她道了声谢,然后出门去找元宵了,却忽略了沈青烛眸中那点忧郁和落寞,在她离开后,陡然占据了她整个身子。
那瘦白的身子,好像落进了一团看不见的黑雾中,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生气也要被剥脱吞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