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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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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郑微十五岁,被家里卖给了当地的富商大家族沈家。
这个冷酷的寒冬带走了很多人,郑微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个。贫苦人家是吃了这顿下顿便没有着落了,更别提如何买的起死人的棺材。
于是郑微变成了那具棺材。父亲用她和沈家做了一笔相当“划算”的交易——沈家为他妻子下葬,他女儿作为小妾嫁给沈家。
那夜,她被沈家的家仆抬着软轿接走。
在寒风凛冽昏黑怖人的街道上,四周的风张牙舞爪地想要闯进轿里,撕扯得帘幔上下纷飞。
街上寂静无人,抬轿的家仆也不说话。
郑微听着风声,和那轻微的脚步声,简直觉得不是人抬着她走,而是那叫做黑白无常的鬼。
她要嫁的也不是沈家小公子,而是要去地府被那阎王爷索了命去。
这一路走了许久,那家仆都开始微微喘气了。
郑微虽有些耐不住,可想着总算有些活人气息了,心里又好受点。
终于,软轿被轻轻放下,可没人唤她。
郑微便自己从轿上下来,四个家仆已经走了。轿子停在一处庭院,面前有一个小门,合着的。
想了想,郑微还是轻轻叩了叩门。
正想着这门若是不开,她又要如何应对时,这小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一条小缝。
里面露出一张皱作一团的老脸,那小眼睛瞪着,露出一圈眼白来,不知是不是郑微的错觉,那老妪的鼻子轻轻抖动,似乎在嗅她是否是活人。
这么想着,郑微不寒而栗起来。
老妪问道:“是郑姑娘吗?”声音嘶哑得像是好些年没开过口,连嗓子都生了锈。
“是我是我。”郑微忙道。
“进来吧。”门终于完全打开了。老妪走在前面,示意郑微跟上去。
郑微望着这道不低的门槛,不禁有些犹豫。
今日若是就这么走进去了,往后还有出来的机会么?这踏入的一方院子,究竟是锦绣繁城,还是森罗鬼殿呢?
可容不得她细想,也容不得她后退。
她的身子,她这个人,早就不属于她自己了。她的命,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
郑微亦步亦趋跟上去。
那老妪看着年纪很大,可是步子稳健又疾速,郑微跟着吃力,忍不住呵呵地喘着气。
这院子着实大,路过花园小径,长廊亭榭,方到一间屋子。
里边亮着灯,烛光闪烁,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人到了。”
丢下这句话,老妪便走了,半分眼神也不愿分给郑微。
郑微还想问什么,只见屋里走出一人,是个长相清甜的小姑娘,穿着婢子的钗裙,见到郑微便朝她笑了笑:“郑姑娘请进,我家主子已等候多时。”
郑微从黑暗中迈到光亮里,那婢子才看清她的模样。
犹豫了一下,又道:“姑娘还是先随我去洗漱一番吧。”
捻着粗布衣衫一角,郑微羞红了脸。
她这身打扮,还不如沈家一个婢子体面呢。
但无论郑微多狼狈,都是作为主子嫁过来的,哪怕是妾,身份也比那婢子高些。
那婢子替她细细擦拭了身子,又为她穿上新备的衣裙,领她去了主子的卧房。
屋内燃着零星两只蜡烛,窗棂都关着,可那烛光偏偏无风自动,摇曳不止。
有些诡异。
床幔半掩着,里面卧着个人,散漫地披着件白衣。乌发也散落着。
郑微壮着胆子走近,却见里面那人听见动静后起身,将床幔拉开,露出真容。
竟是个眉眼极为精致的女人,可过分瘦削纤细,肌肤也是惨白一片,活脱脱是画本里走出来的艳鬼。
可是怎么会是女人?
郑微愣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
原以为是嫁给沈家小公子,如今看见这女子,难不成是要做她的小妾么?
女人做女人的小妾,简直闻所未闻,简直千古奇闻,简直荒谬至极。
可偏偏那鬼红艳艳的唇弯了弯,美得惊心动魄。那纤瘦的手指一抬,又一勾,红唇轻启:“过来。”
这一句不只是命令,更是肯定郑微心中的猜测。
没错,她要嫁给的人,就是这榻上犹如艳鬼的病美人,就是这偌大沈府里闭门不出却被外人津津乐道的沈大小姐——沈青烛。
沈青烛的面容是凄美忧郁的,沈青烛的眸子是哀伤但沉静的,沈青烛的指尖是冰凉如枯骨的。
触到郑微的脸庞时,沈青烛又轻轻揉捻了一番,才满意地笑道:“好看,果然是十分好看的。”声音婉转柔和,带着点病态的有气无力。
郑微被这指尖冰的一颤,待沈青烛松手后,那片肌肤已经红透到了骨子里。她低着头,不敢看她。
沈青烛见她这副胆怯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莞尔,接着她往后退了退,道:“上来,陪我睡觉。”
郑微蓦然抬头望她,仿佛不敢置信似的,可见她始终坚定,便只能依言上榻。
才刚躺下,便被沈青烛一把揽住,那犹如素白莲藕一般的手臂搭在郑微的腰上,又轻又凉。
她的整个身子,竟也是这般冰凉刺骨,不像活人。她太过瘦削,仿佛不过一层美人皮子包着骨头,一分肉也没有。
郑微被揽在怀里时,那骨骼硌得她好不舒服。
沈青烛将尖下巴抵在郑微的发顶,轻轻说话:“峨眉皓齿,秀色可餐,爹爹可真是替我找了个十分令人满意的小妾呢。”
郑微不言语,只默默数着沈青烛的心跳声,一声、两声、三声……隔着胸腔传来的震动,证明此刻搂着她的,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
“你知道自己是要嫁给我么?”
郑微摇头,在这被衾里,怀抱里,只觉得寒热交替——前面挨着被衾便是暖和的,后面挨着沈青烛便是冰凉的。
这屋里生了这般旺的地龙,又备了如此厚实的被衾,这人怎么还是如此冷?
郑微都要打起寒颤了。
“你竟什么也不知道便来了。”沈青烛在身后闷声笑起来,“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沈家大小姐。”郑微语气十分乖巧。
沈青烛的身份未免太好认了些。在这方圆百里,谁人不知沈府那体弱多病的大小姐呢?
“还有呢?”沈青烛笑问。
“还有?”郑微诧异,险些要回头和沈青烛撞上,却被她一把按住。
“乖。”顿一顿,她又道,“还有,我是你的夫君呀。”
郑微闻言,心如擂鼓。她既羞又惊。
羞的是这人竟如此大言不惭,口里念着“夫君”二字时刻意轻佻了几分。
惊的是这人身为女子竟真的要纳妾。
可郑微不敢质疑。
在这处庭院,沈青烛就是天,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更何况沈府都没有异议,她区区一个被买过来的妾,怎么敢有意见呢?
见郑微半晌不说话,沈青烛便唤道:“阿微?”
郑微头一次听见这称呼,有些羞耻地应声。
沈青烛望着郑微微粉的脖颈,目光沉沉:“阿微是觉得十分恶心吗?女子同女子成亲。”
郑微倒不觉得恶心,只是觉得不可理喻。
她想,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还是十分大的。于是她摇头,道:“妾身未曾这么想过。”
沈青烛的怀抱忽然紧了紧,她在郑微脖颈处落下一个温凉的吻,语声绵柔低微:“阿微,睡吧。”
等不及郑微的回音,那烛应声而灭。
整间屋子陷入黑暗中。
身后是极细微的呼吸声。
郑微闭上眼,却有些难以入睡。她不禁想起城中百姓对沈青烛的描述。
先天不足、病秧子、相貌出众、红颜薄命……
这么多形容词,如今还得再加上一个,磨镜之好。
真是稀奇,堂堂沈家大小姐,名门闺秀,竟有这样见不得人的癖好。
偏偏沈府还愿意纵容。
身后那人渐渐有了些温度,应该是由郑微渡过去的体温。
被搂的紧,郑微有些难受,却不敢动弹,生怕将身后那人吵醒,也生怕那人根本从未睡着。
就这么捱着,后半夜才渐渐昏睡过去。
翌日清晨,郑微是被吻醒的。
这吻带着点温度,稠密而温柔,落在脸颊上,脖颈上,肩头上,手臂上。
到手指时郑微才醒来。
她迷迷糊糊睁眼,望见沈青烛就这么支着下巴瞧着自己,接着绽放出一个极尽温柔的笑,语气却像是含了一口极其软糯甜腻的点心,含糊又勾人。
“早啊,小瞌睡虫。”
郑微忙起身,将褪至肩下的亵衣拉起来,红着脸唤:“沈小姐……”
葱白似的手指抵在她唇上,沈青烛嗔道:“阿微怎么这么生疏?既已成了亲,叫我阿烛就好。”
“这怎么能行?”郑微怕僭越,惊恐道。
“如何不行?还是阿微想叫我夫君?。”沈青烛笑着调侃道。
郑微脸颊倏的一下红透,说话都结巴:“没、没有这样想!”
“那就叫我阿烛。”
“叫一声嘛,叫一声我听听。”
“求求你了好阿微。”
沈青烛求人的方式竟是揉郑微的脸。一根手指打着圈转,郑微退也退不得,躲也躲不开,只能妥协开口道:“阿、阿烛。”
沈青烛笑得恣意,她凑近郑微,吻了吻她的脸颊,又退开些瞧着她:“阿微真可爱。阿微唤我唤的真好听,以后多多这么唤我,我是极喜欢的。”
这突兀的吻使得郑微的脸上刚消下去的绯红又蔓延开来,一股热意自胸膛升腾而起。她怔怔地与沈青烛对视着。
她们间的距离极近,稍稍仰头,便能吻到对方的唇。
阿烛的唇,不像她的手指、她的身子。那双唇是温软的,仿佛整个人的气血都聚集于这一个部位,于是从这唇吐出来的话是暖的,甜的,勾人的;于是这唇落在脸颊上的吻是缠绵的,亲密的,带着爱意的。
可这双唇也可以是克制的,拘谨的,守礼的,它终究没有落在郑微的唇上。
沈青烛稍稍退开,眸间荡漾着不明的波澜:“阿微,去洗漱了,过会便可用早膳了。”
仿佛惊醒一般,郑微回神,匆忙下了床榻,因为赶着逃出去,连外衣都未系好,惹得沈青烛直笑:“阿微别急,莫崴了脚。衣服要系好,外边冷。”
郑微忙开门出去,沈青烛在里边却听见那婢子隐约在问:“郑姑娘,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郑微蹩脚地解释道:“烫、烫的!”
那婢子不解:“这么冷的天,姑娘怎么会被烫到?”
“屋里地龙生得旺,我、我怕热!”
那婢子恍然大悟,又十分可惜道:“可我家主子却十分怕冷,这地龙生得再旺也觉得冷。往后姑娘同我家主子睡一快,免不了时时要被热到。”
郑微尴尬道:“无碍,我也并非十分怕热。”
“那就好。”小姑娘笑的清甜,是昨晚那个替郑微梳洗的丫头。“郑姑娘,我叫元宵,是沈小姐的贴身丫鬟,以后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我。”
郑微接过元宵递过来的帕子擦脸,问:“元宵?怎么叫了这么个名字?”
元宵道:“主子爱吃元宵,所以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她替郑微擦干刚净好的手,“姑娘是觉得这名字不好听么?”
“怎么会?”郑微忙摆手,“你家主子取的名字怎么会不好听,不仅好听,还十分特别,故而我才多嘴问了这么一句,你莫放在心上。”
元宵笑着点了点头,“我家主子就爱做些特别的事情。”仿佛意有所指似的,可她眸光清亮坦荡,好像并不觉得这特别的事是不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