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身死 ...
-
“闻掌门,你来得正好。”
怀聂负手立在这位年轻一辈面前,三角眼却睨向慕时,“这厮因为一本所谓神功,不仅与魔教同流合污,还弑杀授业恩师,死到临头却不知悔改,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你与这魔头师出同门,真乃天大不幸。为中原武林的安危着想,我们可绝对要齐心铲除他。”
他并不将闻清辞太放在眼里。
对于此种初任高位的小辈,他自信有万种手段拿捏。
慕时掩在袖中的双手悄然攥紧。
江湖上关于自己叛门的谣传,早已编排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其中还流出确凿伪证,连自己如何串通魔教用化功散毒害师父,再以刀剐凌迟的细节都传得神乎其神。
是非黑白,早已颠倒错乱。
倘若闻清辞听信那些莫须有的罪证……
自己恐怕真的有口难辨。
正忐忑不安时,就听闻清辞对着怀聂质问,“你知道他是我的同门,也知道他事关我派前任掌门之死。却不及时与我派商量,擅自对他下追杀令。”
“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随意插手别派内政。怀前辈,这便是你贵为盟主,以身作则立下的武林规矩吗?”
他的嗓音本就比寻常男子低沉。
此刻满含愠意,更是宛如雪山寒潭上的浮冰,冷意直透骨髓。
慕时原本死灰般的心,忽地砰砰跳动。
闻清辞方才所说的言辞,字里行间隐约是在袒护自己。
他的心底不可自抑地滋生出不该有的妄想:或许,闻清辞是信他的,他是特地来接他回逍遥山的。
怀聂没料到闻清辞会当众反驳自己,顿觉有些恼怒。
“闻掌门想如何发落门中叛徒,怀某无权干涉。”
他拂袖冷哼,口吻强硬,“但那本《玄阳经》却关乎武林兴衰,必须让他上交,给各大门派一个交代!”
“《玄阳经》引发的血案数不胜数,即便上交给你,武林争端也无法平息,何必多此一举。”
闻清辞居高临下地与他直视,势头竟比他还要强劲几分。
怀聂目眦欲裂。
“闻掌门好生威风!”他咬牙发狠,忽而举剑转向闻清辞。
“只可惜你们老掌门刀圣萧枫,已被孽徒害死。逍遥派如今没落,你区区一后生,哪来的狂妄,胆敢对我颐指气使——”
怒声威吓之际,却有一股浩瀚的剑气乍然荡开。
充盈的寒冽之气,直透他的面门。
怀聂瞬间脸色发紫往后跌去,胸腔里气血上涌,不住震惊抬头。
一柄轻灵剔透的宝剑已然执在闻清辞手中,柄间镶嵌的月光宝珠光辉湛然,更衬得剑身寒气凛冽。
山中枫木潇潇。
身披斗篷的青年侧影清傲,宽大广袖无风自舞,无边杀气在周身翻卷缭绕。
他提剑径自略过怀聂,周遭群雄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今日我来清理门户,不想被波及的,就离远点!”
战意本就受挫的群雄对视几眼后,皆不约而同收鞘。
他们悄无声息地让出崖上空地。
踩碎落叶的声音清晰可闻。
山风鼓闷,肃静得令人窒息。
怀聂被手下弟子搀扶着起身。
他死死盯着闻清辞,三角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这个男人年纪最多刚过弱冠,修为却已在自己之上……
原来,逍遥派除了慕时,竟还藏有此等天之骄子!
他气急攻心,不禁呕出大口腥寒淤血。
旁边武林弟子大惊,手忙脚乱地助他吐纳,逼出体内失调真气。
怀聂的狼狈模样,全被慕时揽在眼中。
可他却已感受不到任何痛快。
他的脑海中,全是如何自证清白的腹稿。
告知《玄阳经》的真实去向。
或者,解释自己夺取神功的原委。
这两者也许会有一丝丝说服力。
可《玄阳经》正由方师弟送往逍遥山……
而在座群雄各有鬼胎,自己贸然道出真相,只会再次害了逍遥派。
慕时思绪杂乱不堪。
隔着苍茫的芦荻丛,他骤然望见闻清辞持剑朝自己走来。
磅礴日落在他身后沉沦,酡红如醉的云霞受峦石遮掩,在山崖上晕染开半明半暗的光影。
阴影落在两人之间,仿佛横亘开一道鸿沟天堑,将他们彻底分隔在明暗两端。
这一刻,千言万语全都堵在慕时心口,什么话都如鲠在喉。
“辞弟……”
万念俱起之际,一道剑光撕裂了血色苍穹。
慕时的瞳孔剧烈震颤。
猩红的液体自他胸膛漫开,将他本就破碎不堪的衣襟染得愈发殷红。
沿着衣角蜿蜒的血珠滚落至尘埃。
血泊荼蘼,在落日下温柔绽开。
慕时张口欲言,却呛得满齿是血。
他的心口,赫然插着一柄狭长雪白的轻剑。
握住那把古拙剑柄的男子,是闻清辞。
溅落血迹的月白披风衬得他宛如索命修罗,浅淡的琥珀眸尽是凉薄寒意,周身杀气狠戾令人不寒而栗。
他凝视着眼前这位昔日同门,目中却毫无旧日温情。
“慕时,师父对你那般器重,你却狠心杀了他,你对得起他?对得起逍遥派?”
仍在崖上观望的一众英豪,不禁倒吸口凉气。
这世间最残酷之事,莫过于同门相杀。
人群骚动时,慕时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他虚弱地抓着剑身,静静回望眼前的男子,“为什么……”
四年前,闻清辞只有十八岁,才刚到逍遥派弟子下山游历的年纪。慕时想给他找到属于他的本命剑,到处打听世间宝器。
可他寻遍整座大邺城,也未能寻到配得上闻清辞的宝剑。
他花去多年积蓄,差人访遍中原名师。
最终,他打听到了沁霜。
慕时曾在刀剑名谱上见过沁霜。
它乃是百年前的铸剑名师铁冶子的最后遗作。
虽还只是柄剑胚,可若经过精心锻造,将会是名动江湖的利器。
慕时又费了许多心思,终于将它铸成沁霜剑。
闻清辞收到宝剑时惊喜的模样,慕时至今仍记忆犹新。
他带着这柄佩剑,同他下山游历,历经过无数生死。
慕时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用这柄剑伤害自己。
“既然这么恨我,方才为什么还袒护我……”
慕时艰难地抬起手,想抚平那对深锁的玄月眉。
闻清辞却撇开了脸,胸脯起伏得厉害,“弑师之仇不共戴天。慕时,我袒护你,是为了能亲手杀了你!我来找你,是为了要亲眼看见你死!”
握剑的手,止不住剧烈发抖。
从逍遥山赶往秋水崖途中,他不知听到多少慕时弑师的事迹。
他以前只道这个师兄生性不羁。
没想到,他这般忘恩负义!
慕时的手僵在空中良久,终是无力地垂下。
他勉力笑着,泪珠却顺着眼尾淌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们走到这步田地,也是应该的。”
他的心脏生在右侧。
这是他最为致命的秘密,亦是他最不可告人的隐私。
除了师父和逍遥派的几位师叔,再无任何人知晓。连从小与他共同在山中长大的几位师弟,都不知道。
但他告诉了闻清辞。
他曾在屋檐上喝醉酒的月色里,握起闻清辞的手,贴着衣襟让他感受自己心口鲜热的跳动。
慕时靠着这个秘密,侥幸躲过无数凶险击杀。
结果,却败在自己最心爱的人手上。
“我们同门这八年,你有喜欢过我吗?”慕时的声音轻颤沙哑:“哪怕……只是一点点喜欢?”
闻清辞唇线绷得很紧,不肯与他多说半句话。
“呵……”慕时笑得哀凉,“你不说我也知道的。你不曾喜欢过我。”
四年前,慕时在少年英雄大比脱颖而出,拨得头筹。
却有罗刹殿杀手混迹在参赛弟子中,趁他不备,用涂了剧毒的暗器袭击他。
慕时发烧昏厥了数日,整个逍遥派都为此焦头烂额。
师父怕他熬不过这一遭,头发在几夜之间白了一半,许多同门都哭肿了眼。
唯独闻清辞不曾来看望过他。
他每天都呆在后山竹林练剑,对门派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那时慕时就难过地发现,闻清辞心里在乎的,只有修为。
而自己这同门师兄的死活,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闻清辞迟迟没有将剑抽出。
慕时的心口,却因剧烈的剜痛逐渐麻木。
凌冽的山风从他颊边刮过。
透过模糊的泪眼,他望见万千霞光自天穹绽放,滚滚红云铺泻至遥远的尽头。万里霞空,衬得底下群峦绵延浩荡。
朦胧云端之上,仿佛有一对提剑扛刀的少年,正肩并肩朝他渐行渐远。
他们远方,是一副盛大的江湖景致。
提剑少年玄衣如墨,乌发似漆,黛蓝衣带在长风中似烟飘散,衬得他身姿绰约,气质罕见的出尘清冷。
走在他身旁的扛刀少年,红衣马尾,飒沓热烈,侧头低眸望向自己的师弟时,瞳眸中的贪恋爱慕,几乎满溢而出。
慕时唇瓣蠕动,呼吸时牵动了脏腑内伤,口中沁出的血愈发浓稠,“辞弟,再最后叫我一声师兄,好吗?”
“师兄?”闻清辞轻嗤,尾音却忍不住颤抖,“你不配。”
慕时眸光瞬间黯淡。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吃力地推开了闻清辞。
山风温柔地将他托起。
他的心口处,正缓缓绽开一道狭长深红的伤痕。
一剑穿心。
世间至痛,也莫过如此。
闻清辞面无表情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裂痕。
慕时朝他粲然一笑。
夕阳如血。
他剑眉浓烈,眼梢弯翘飞扬,酒窝深深的竟满是一腔少年的洒脱气。
“闻清辞,我这辈子,从逍遥派首徒走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从来没后悔过。”
他的声音也变得缥缈悠远,仿佛已感受不到痛苦,“……但若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和你见面了。”
山风四起,自空旷的山谷吹来。
慕时的身影宛如一片落叶,随风往崖下飘落而去。
闻清辞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他见到慕时在往悬崖投落,完全是下意识的,立刻步履踉跄地冲到绝壁边缘。
可就在他要碰到他指尖的刹那,崖下却劲风如刀,瞬间将慕时吞没。
他眼睁睁看着他从山崖坠下。
泪水顺着面颊悄然跌落,溅起满地尘埃。
没有止境的悲怆,从他的心底深处翻涌而上。
“师父,徒儿为您报仇了……”
这一刻,他仿佛失去所有力气,手心轻颤,沁霜宝剑锵然落地,发出令人心碎的悲鸣。
慕时却已听不到闻清辞的任何声音。
他的耳畔尽是呼啸的劲风,因为剧痛,他浑身都变得无比虚弱。
可他依旧奋力撑开眼睛,想最后再看闻清辞一眼。
崖岸清峻。
那个男子端立在山崖边缘,也正垂首望着他。
那张脸恰似玉石雕琢的面具,已被血迹衬得惨白若纸。
却不见一丝多余的表情。
慕时颊上的笑容彻底归于死寂。
八年蹉跎,日夜相思,他一生都在追逐属于他的月光。
可闻清辞不是月光,也从来不属于他。
过往厮守的同门恩情,不过是镜花水月梦一场。
……
但愿一朝梦醒,再也不要爱上闻清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