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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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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好痛!
慕时转醒时,浑身都是敲骨吸髓的痛!
他虚弱地睁开眼睛,混沌之中,他察觉自己居然躺在竹榻上,身上还盖着柔软被衾。
床顶没有帐幔,屋舍亦尤为简朴。
褐竹横梁上挂满了干药草,一只泥糊药炉正以铁绳悬吊,置在炭火盆上哔啵燃烧。
这般场景,真真似极了逍遥山上药草庐。
可自己分明已被一剑穿心,坠崖而亡。
又怎么可能回到逍遥派?
困惑之际,苍老熟悉的声音响起,“时儿,你终于醒来了。”
他浑浑噩噩转过头,惊讶发现塌边站了一圈人。
纷纷擦拭眼角的模样,似是漫长等待中的喜极而泣。
居中的老者身着半旧素袍,慈眉善目笑容和蔼,竟是半月前横死郊外的掌门师父。而他的身边,还挨着几位逍遥派的师弟师妹。
师父看去比印象中要年轻了些,可掺杂在鬓发间的银丝仍旧分外醒目。
眼尾的皱纹下垂,眉染华霜,肉眼可见的沧桑。
“师父!”慕时激动极了,支撑起身子扑上去,“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师父萧枫被他抱得猝不及防。
他以为爱徒吓着了,忙抚摸慕时的背心安慰,“傻孩子,我们这不是好好的么?你的毒还尚未完全化解,切莫如此激动,身子要紧。”
“毒……?”
慕时怔然低头,这才瞧见自己此刻正赤着上半身。
胸前和背后都缠着白色绷带,身上几处要穴还留着刚药灸后留下的褐色印痕。
他抬手捂住左胸口处——
那里传来蚀骨般的刺痛,似曾相识的熟悉。
“你下山参加少年英雄大比,却遭魔教人袭击,中了他们涂有剧毒的暗器,差点脏腑俱损而亡。”
萧枫以为他忘了,不禁捋须絮叨,“幸亏你以内力暂时压制毒性,在毒发之前,拼尽全力赶回逍遥山。”
“你昏厥了十日,眼下能醒过来,实属不幸中的万幸。”
慕时大脑凝滞几瞬。
少年大比,昏迷十日……
师父所述情景,分明是早在四年前发生的往事!
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轰炸而过。
其程度之惊骇,绝不亚于晴天霹雳。
他,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四年前。
这一年,他才十九岁,还是逍遥派前途无量的大弟子。
冬日的逍遥山寒霜露重。
初晨时分,天光微亮,院中楼角上垂悬的冰挂剔透晶莹,雪落满檐。
屋内的气氛却暖烘烘的。
师弟师妹挨挤在慕时榻边慰问。
伙房特意煮了一锅热腾腾的冬笋粥。白笋肉口感柔软细腻,配上一把青葱蒜白,让慕时忍不住多喝了整整三碗。
填饱因昏迷多日而空瘪的肚子,慕时枕臂卧在竹榻上,听着同门讲起逍遥派这几日的新鲜事,无比惬意地眯上瑞凤眼。
这些老掉牙的陈年往事,如今再听依旧别有趣味。
这般温馨和谐的画面,却很快被莫山师叔打破。
他风风火火走进屋中,手里还端着一碗黑不溜秋的药汤,清苦怪异的气味飘满竹庐,闻得大伙们鼻尖大皱。
不过……
这却是逍遥派人见人怕的鬼医莫山,花费整整十日精心研制的汤药,专用以压制各种毒性。
谁敢言苦?
慕时认命地闭眼,仰头将药汁灌入口中。
他所中之毒‘七星海棠’,是一种蛰伏于人体五脏、发作时如万蚁噬咬的毒药。此毒性烈且罕见,世上能在中毒后侥幸活命的人寥寥无几。
慕时也未曾料到,自己不过是赢了一场英雄大比,竟会差点丢命。
那场少年英雄大比自己最初还是不想参加的。因为萧枫创立逍遥派后,便自弃刀圣名号,隐居逍遥山不问世事。身为首徒的慕时若在江湖上公然亮相,实在太显招摇。
他本欲坐到观众席,无意间,却瞧见擂台上武魁的彩头竟是八珍丸。
八珍丸乃是益寿健骨的圣品。
据说由八种稀世药材熬制,千金难买,万钱难求。
慕时想起师父和几位师叔皆已年过五旬,身子愈发不如往日硬朗。自己若能夺得八珍丸,献上一份孝心,也未尝不可。
慕时便临时起意,假扮成江湖浪子报名擂台,一路拔得魁首。
可谁能料想,正当自己风光无限领取奖赏时,会遭魔教暗中偷袭?
思及此,两世都活得没心没肺的慕时,破天荒在心中感叹一句:这世事风云诡谲,当真是瞬息万变。
“师父说,你虽醒了,体内却仍有七星海棠的残余。”
师妹小柿子接过慕时手里的空药盅,杏眼里满是娇憨元气,“不过你别怕,师父师叔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帮你解开的!”
此刻,师父已离开,大概是去找师叔商议如何拔出他身上的余毒了。
慕时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与我出去走走吧。躺了十天,身上都要长蘑菇了。”
昨夜大雪初霁,逍遥山上的空气很是清新。
慕时被几位师弟搀扶着,慢悠悠走在铺满积雪的石道上,心情感慨复杂。
他原是被师父捡回的弃婴,无父无母,一直将逍遥山当做家。
可前世却因被全武林追杀,回家最终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望。
他们沿着青石梯拾阶而上,来到一座八角古亭。
古亭地势极高,站在方台上可俯瞰半座逍遥山。
慕时双手倚着栏墙,将逍遥山冬日的景致尽收眼底。
雪峦窈窕,云雾空濛,松竹扶疏。
与记忆里一样美不胜收。
就在他陶醉忘我的时刻,一声怒吼自亭廊外传来。
“慕时!”
声音掺杂着内力,气势凶悍宛若东河狮吼。
慕时唇角莫名抽搐。
一名须鬓皆张的中年男子踩着轻功掠来。
他臂挽马尾拂尘,交领灰袍干练利索。双目圆瞪的模样,似极了祠堂上供奉的怒目金刚。
才落到慕时跟前,他便熟稔地揪住他耳朵,“臭小子,伤还没好便到处乱跑,万一余毒发作怎么办?”
慕时疼得龇牙咧嘴,“小师叔,弟子不过来此处看看风景,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师叔彦正,逍遥派纪律长老,脾气火爆雷厉风行,人称红面煞神。
慕时从前作为最调皮的弟子,常被他当众整治。
如今年满十九,这老头儿却仍将他当幼时看待。
彦正横眉嗔怒,“中了七星海棠这么难搞的毒,还敢贫嘴?哼!去天光窟运功祛毒,莫要磨蹭!”
话音一落,彦正便一把拎起慕时的后衣领,不顾他的哇哇乱叫,踏起轻功穿林过廊,就这么水灵灵地将他拖走了。
本陪他出来散心的师弟们对视一眼,不禁苦笑跟上。
视野缭乱几瞬,慕时已一屁股跌在天光石窟里。
石窟窟顶镂空。
淡蓝天光自窟窿中乍泄,将洞中峻石照得清透似洗,底下泉潭叠映,水声幽寂。
四处充盈着日月空灵之气。
此处是逍遥派划为禁地的闭关之所。
在窟中疗伤解毒,运功修行,皆可事半功倍。
慕时还是半大少年时,最喜欢在天光窟练功。
直到四年前,闻清辞拜入山门那一年发生的变故。
他记得那是个黢黑的雨夜,他照旧带着闻清辞来窟中修行。那些本逼催丹田内力生发的天地灵气,却意外触发了闻清辞心底的魔障。
闻清辞内力走火,近乎疯魔。
幸亏师父及时赶到,才并未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后来,慕时便一直跟闻清辞去后山练功,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依稀间,那个少年清冷垂眸的模样,似又浮现在慕时眼前。
此刻的闻清辞,应该还在后山独自闭关吧?
慕时回想着,心口传来遥远却熟悉的锐痛。
他抓了抓胸前衣襟,憋闷得难受。
这一世的闻清辞,果然和上一世一样。
在他中毒垂死之际,从头到尾都不来过问一句。
彦正并未察觉慕时的异常,径自到一座天然石台落座。
他的对角两侧兀立着相同的青灰座台,分别盘膝坐着传功师叔苏白、以及掌门师父萧枫。
他们敛眉垂目,肃穆慈悲宛若神佛。
慕时体内之毒虽已除去□□,却仍有余毒残留于心肺一处。
若不设法肃清,势必对心脉造成慢性损害。两年之内,慕时便会心衰而亡。
拔毒的关键时刻,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沉静良久,萧枫缓声:“时儿,我与你二位师叔,将合力为你逼出余毒。此间,你务必意守丹田,切勿分神,可明白?”
慕时盘膝点头,可一闭上双眼,脑海却忽然浮现往事。
六岁那年,他捡到一只跛脚的小黄犬。
他给它起名‘阿黄’,找了莫山师叔帮它治疗脚伤,还每天拿自己碗里的牛肉喂它,将它的毛发养得油光滑亮。
要放生时,阿黄趴在他脚上摇尾巴,不愿离去。
他们成了好玩伴。
他爬树枝掉进山沟旮旯里,是阿黄衔着师父的裤脚,寻到抱膝蜷在灌木堆里的他。
后来长大,他要陪闻清辞练功习武,阿黄总是乖乖跟在他们身边,闻清辞却嫌它又吵又脏。
闻清辞随手将它丢到枯井,当时正是最冷的寒冬腊月,等慕时打着火折子找见,阿黄早已在井底冻僵而死。
师父三人沉稳吐纳,双手同时抬起。
天地浩气被三股磅礴无比的内力摄取,或清正如岚、或热烈似火,或柔和若水,全都杂糅一起,源源不断渗入慕时后心。
慕时脸色发白,挺直的脊背忍不住轻微战栗。
方才不过瞬息的恍神,这股原本可控的力量完全如狂怒的洪水猛兽,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入他的鬓发。
他原本固守的丹田骤然崩裂,积蓄的真气脱缰般,自经络间杂乱无章地窜行,无处归引。
开端便突生变故,令师父三人始料不及。
饱经风霜的老者们,全都不约而同地眉头深皱。
凭他们的了解,慕时的内功向来稳健。
此般走火入魔之兆,本绝不该出现。
彦正厉声提醒,“慕时!集中精力!意守丹田!”
冷汗浸湿了慕时的后背,他的呼吸愈发紊乱了。
他极力平掌运功,可陈年记忆却再次在脑海中闪现。
闻清辞原是江南在娇养的公子,吃不惯山中糙食。
师父为了让他多进食,嘱咐伙房改善菜谱,馒头叔学了几样甜食,但闻清辞仍不喜欢。
慕时不忍见他消瘦,便远赴苏州当地的食肆作学徒。
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他不知挨了掌勺多少顿骂,才总算学成江南八十一道正宗名菜。
他选在闻清辞生辰那天回山,亲自为他做了一桌盛宴。
闻清辞却只尝了一口,便搁放筷子,撂下冷冰冰的两个字:失陪。
逍遥派的师父、师叔和师弟师妹都称赞他厨艺一绝,可他望着闻清辞空荡荡的座位,只觉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