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等黎明》竹水

66、人生

　　孙柠和段宏志相似，本科都是就读于江城大学，只不过一个是历史学专业，一个是法学专业。大三下半学期，两人相互作伴，彼此鼓励，辛苦备战一年之后，成功被心仪高校录取。
　　孙柠和段宏志从江城来到北城求学之后，他们和陆衍、向天等人时常邀在一起聚餐，关系匪浅。
　　江柔被陆衍接回北城之后，陆衍整日要忙于工作，担心她一人在家孤独寂寞，所以就着手安排她和昔日老同学见面。
　　一来让江柔和同龄女孩多接触，能够减少江柔的胡思乱想，多一分无忧无虑的快乐。
　　二来江柔肠胃不好，吃医生开的治疗抑郁类的药物，总会引发胃酸、呕吐等不良反应，他知道抑郁症是一项疾病，可是他也清楚江柔抑郁多年的心结所在，他不愿意看到江柔被药物所束缚，她希望她多多外出，打开心结。
　　高中时期懵懂莽撞，友谊特殊又深刻，再加上孙柠亲眼见证江柔连出一系列大事情，将心比心，如果是她，恐怕也坚持不下来。所以即使她做不到感同身受，却能够理解江柔毅然决然离开的做法，尤其是当她和陆衍看到江柔无意间留在画稿中间的只言片语之后，她更是无法言说。

　　五年前高考结束后，陆衍正好接手巷子口的房子时，孙柠、段宏志等人前去帮忙打扫庭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江柔留下来的画稿手记，看到她无法向人叙说的话语。
　　[小的时候很傻很天真，总是为了谁对谁错争论不休，长大了，才发现，孰对孰错、孰是孰非对于我来说根本就不重要，因为最终的痛苦终究要由我来承担，而我是个害怕疼痛，不在乎非议的人。]
　　[这辈子我最想要恨的人却是我最不能恨的人。]
　　[把我推尽无边地狱的人，曾经也带我去过天堂。]
　　[原来有爱就有痛，这句话不是假的。]
　　[我日夜煎熬着，总想死于一场意外，无愧于生命，不付他的承诺，对得起父母。他们告诉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走不完的路。可是我为什么走不出去呢？是因为我太脆弱、怯懦，我受不得上天给我的磨炼，我无法忍受那种痛苦。现在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你没有经历过，你根本就不知道伤口又多深，痛楚又有多大。]
　　[时间不能治愈一切，有些伤口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的痊愈，可有些伤口会在逝去的时间里慢慢地腐烂。你以为后来的你想通了，放下了，其实那是对现实的无可奈何，对命运的无能为了罢了。]
　　……
　　短短几句话，把女孩压抑灰暗的情绪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都不是她，都没有资格评判她的对错。
　　那天，陆衍一字字看完那些文字之后，久久没有说话。
　　拼命想要逃离的高三生活结束之后，他们这群人好像在一夕之间长大不少。
　　时间具有不可逆性，无论往后的岁月多么漫长持久，他们终究回不到过去了。

　　大学校园书香氤氲，一草一木都在散发着青春的朝气、活力。下课铃响之后，许许多多的大学生背着书包、抱住书本快速地穿梭在不同教学楼之间。
　　紫藤萝走廊下，江柔盯着一个个年轻的背影，手下意识地拢了拢背包。
　　其实，陆衍曾经不经意地对她提及过，关于继续上学的问题，被江柔打岔过去了。陆衍
　　是极为聪明的人，从此不再提及。
　　学业是江柔心口上的一道伤，是她人生中一道无法补足的遗憾，她当然知道她可以继续参加高考就读大学，选择一个适合的院校、一个喜欢的专业，可这些是17岁江柔的愿望，不是22岁江柔的期盼。
　　江柔是个带有理智的感性之人，她十分清楚，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都回不到过去。她累了，不想为了弥补年少的遗憾，把自己再拘束在校园条条框框的规章制度之中，往后余生，她想自由自在地飞翔。
　　而且，江柔很满足目前的生活状态，她想看书的时候就看书，想要学习的时候就学习，没有了目的性和功利性，一切皆出自喜欢的本能。

　　“阿柔，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这时，孙柠把一杯温热的珍珠奶茶递给江柔，见她没有接，只是盯着吧台上被风吹翻页的书本愣神，就忍不住问道。
　　江柔从春水古镇回来之后，整日悠闲地无事可做，孙柠就时常带着江柔出入大学校园，旁听她的专业课程。
　　江柔回身，“没事儿，就听课听的困了，都睁不开眼睛了。”
　　话说回来，她当真佩服现在的孙柠，几个小时的专业课下来，她都哈气连天，孙柠愣是没有停歇一刻，记笔记，查找资料，和小组讨论问题等等。
　　到了最后，江柔不好意思在小课堂上睡觉，就偷偷溜出来找个了空闲自习室趴在课桌上睡了一大觉。
　　回到北城以后，她跟随陆衍的作息时间，逐渐把以往不规律的睡觉时间改了回来，只是她这些年养成的觉瘾太大，即使睡了一夜，她白天还是困顿不堪，眼睛朦胧地睁不开。
　　孙柠挽着江柔的胳膊，“我也困，只不过上这个老师的课，不敢睡，他可是我的导师啊。好在今天下午都没有课了，我们现在出去吃饭吧！”
　　“嗯，吃什么？”
　　“食堂里面都吃腻了，我们去外面吃吧，上次段宏志带我去了一家特别好吃的餐厅，我带你去。”
　　“走啊。”

　　孙柠所说的餐厅与她的学校隔了好几道街口，等她俩慢吞吞找到的时候，正好错过繁忙的午餐点。
　　“咱们来得正巧哎！”
　　服务员递来菜单，孙柠接过以后凑到江柔身边，“看看，想吃什么，我请客。”
　　“不用，哪能每次都是你请啊，这次我请，我带卡出来了。”今天早上陆衍开车把她送到学校门口时，特意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给江柔。
　　江柔还有些闲散钱，不多，但足够支撑她的日常开销，可她并没有驳掉陆衍的面子，接过卡之后装到背包里面。
　　如今她除了偶尔和孙柠外出以外，几乎没有花钱的地方，因为陆衍已经把她的衣食起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闻言，孙柠也不和江柔客气，“行，陆衍有钱，再加上你俩还没有结婚，就花他的钱。”
　　江柔重重地点头，她觉得没有什么不妥的。
　　点完菜之后，孙柠和江柔烫碗筷期间，她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江柔把杯中的水倒掉之后，想了想，说：“不知道。”
　　“不知道？你俩同款戒指都带上了，还住在一起了，他还没有说结婚的事情吗？”
　　“我们俩现在结不结婚都差不多，一张证的事情。”
　　孙柠一想，“也是，反正你俩都认定彼此了，都是长情又深情的人，他肯定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这话确实是真话。对于江柔来说，‘陆衍’就是深情的代名词。
　　江柔笑了笑，她正抬头准备说话时，突然扫过什么，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在隔着两张桌椅的地方，有两名气质卓越的两名中年女人朝这边走来，其中一名蓝衣长裙女人看到江柔的时候，也震惊住了。
　　她先是不敢置信，快走两步之后，看清了江柔的面貌，然后她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丝愤怒、不解等复杂情绪。
　　她是林文，是江柔的亲生母亲。
　　林文不顾高跟鞋嗒嗒作响，她快走到餐桌前，喊道：“江柔？”
　　经年累月的自我折磨，令江柔嘴里的一句”母亲”或者“妈妈”牢牢卡住，她站起身，朝向林文和同行的女人颔首点头，“你们好。”
　　孙柠也跟随江柔站起来主动打招呼道：“两位阿姨好，”
　　女人疑惑，问林文：“阿文，这两位小姑娘是？”
　　林文心中百感交集，她既喜江柔回来了，又忧江柔对她的冷淡态度，她嘴角泛着难言的苦涩，介绍道：“这是江柔，是我的……”林文口中大女儿三个字和江柔口中母亲二字一样，无法叙说出口。
　　亲生母女，久别重逢，那氛围竟然是陌生的很。
　　好在江柔不想让那女人看笑话，“您好，我叫江柔，她叫孙柠，是我的朋友。”
　　“嗯，你们好，我姓林。”女人客气地点头。
　　这顿饭注定无法继续下去，江柔和孙柠起身，“我们已经吃过了，就不打扰二位继续用餐了，再见。”
　　“再见。”
　　两个年轻身影离去之后，女人才喋喋不休地追问，“她姓江?”
　　林文透过玻璃窗，望向那抹清瘦的身姿，眼珠里是化不开的浓愁，她点头道，“你没有猜错，她就是我的大女儿。”那个她消失了五年的大女儿。
　　不知道何时起，她又回到了北城。

　　出租车越驶越远，很快就把那家餐厅甩到身后。
　　江柔对孙柠摇头，“我没事儿，一切都过去了。”
　　孙柠毕竟作为一个外人，无法插手她们亲生母女之间的事情，于是她顺着江柔的话接着，“是啊，一切都会过去的。”
　　下午把孙柠送回学校之后，江柔也回到家里。
　　她洗澡换了个衣服之后，穿着棉质吊带睡衣躺在松软的被窝里面，望着室内宽敞明亮的巨大落地玻璃窗，神情一阵恍惚。
　　同住在一个城市，时间久了，总是会遇见一些熟人，先是遇到林文，后来还有可能遇见江奕成，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她应该早些习惯。

　　下午四点半，陆衍在连续压缩两个会议时间之后，提前离开公司，他先是回了陆家老宅。
　　陆城把程淑仪接回北城之后，为了让她安心在家里面养病，也为了不让乱七八糟的琐事叨扰她，就把宅院里的亲戚都安排到了外面住，他吩咐陆衍安保严加看管宅院，只允许那些亲戚逢年过节回来祭拜。
　　基于此，一向喧嚣吵闹的老宅瞬间安静下来。
　　陆衍到主院时，程淑仪正系着米色围裙在厨房里做蛋糕。
　　“衍之回来了。”自小照顾陆衍的万方看见陆衍西装革履的走进来，高兴地招呼道。
　　陆衍脱下外套，问：“方姨，您和母亲又研究出什么新样式了?”
　　万方为人淳朴，她笑着说：“我哪会什么新的样式，都是太太一个人琢磨出来的，我不过是递个工具罢了。”
　　程淑仪气色很好，“怎么突然回来了？”自从江柔跟随陆衍入住新家之后，陆衍每个星期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她倒也不同小孩子争风吃醋，每次看到陆衍的眼神不似以往阴郁暗沉，性情也逐渐开朗许多，她都感到欣慰。
　　“哦，上次的中药用完了，我再来拿一些。”
　　陆衍说的中药是用来治疗女子宫寒的中草药，那是程淑仪特意请妇产科方面的专家给江柔配置的药材，药效温和慢补，很适合江柔目前的身体状况。
　　离开春水古镇的前夕，张丽曾告诉陆衍，江柔在四年前除夕夜失足落入池水中，先是重感冒昏迷不醒，后来是染上严重的风寒和宫寒，每次来例假时都疼痛难忍，再加上她这些年不怎么爱惜自己的身体，以至于江柔现在是半点冰凉的食物都不能触碰，否则肚子就疼。
　　所以他回来之后，就带江柔辗转几个医院看了几个医生，可是治疗效果都不太好，唯独母亲程淑仪找人给她配的中草药材吃下去，才稍加见效。
　　万方拿了一个袋子进来，说：“新一疗程的药材已经送来了，正准备给你们送过去呢，没有想到你就专门回来拿了。”
　　陆衍接过，“谢谢方姨，”他看向程淑仪，“谢谢妈。”
　　程淑仪：“傻孩子，和我还客气什么，来，帮我把这个做好的蛋糕装起来，阿柔喜欢吃甜食，你拿回去给她。”
　　“嗯，好。”

　　庭院里不知从何处淘来的两缸荷花开的茂盛，球球正独自趴在户外的摇椅上晃荡，它见到陆衍回来，亲切地围绕他腿边打转。
　　小家伙认生，刚从古镇返回北城时，也和江柔一样大病一场，明眼瞧着都瘦了一大圈，后来幸亏方姨精心照顾，它才能快速地活蹦乱跳起来。
　　这边陆衍刚把蛋糕和药材放在茶几上，球球就扒着爪子，往茶几上躬着胖胖的身子看。
　　陆衍宠溺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就起身去看江柔去了。
　　他们家的狗狗自小聪明，从不在屋里面大小便，也从来不偷吃嘴，陆衍对于它再放心不过。
　　家里面除了定时有阿姨前来打扫卫生以外，就再也没有请用人，两人都喜好清净，不太喜欢陌生人在家里出没。
　　二楼主卧一片昏暗，遮光窗帘拒绝了外界天光的窥探，留下一室的安宁，江柔开着暖色的床头灯，睡着了。
　　她原本就是个安静的女子，睡着以后更加乖巧了，头发柔软散落在身侧，精致的脸庞睡得通红，长卷浓密的睫毛留下扇形阴影，整个人有种柔和的美。
　　陆衍想起孙柠发过来的消息。
　　[想来想去，还是和你说一下，今天我和阿柔吃饭时，见到她妈妈了，你回去时注意些她的情绪，让阿柔不要胡思乱想。]
　　这个外表柔和，骨子里坚韧的女孩，在他不曾参与的岁月里悄然变成一个漂亮的女子，对此，他是感到遗憾的。
　　就是不知道，林文是否有同样的感受。

　　第二天早上，江柔照例早起陪同陆衍用早餐。
　　陆衍递给江柔一杯参糖的豆浆，坐在对面，问江柔：“阿柔，想不想去公司看看？”
　　江柔想都不想的摇头拒绝，她去他公司，就如同他陪她绘画一样，三心二意，效率低下。
　　“不了，我已经答应贝贝姐，争取在月底把最新一期画稿整出来，尝试在平台连载发行。”昔日好友都和陆衍保持着联系，在她回到北城时，赵贝贝特意从江城赶来同她见面，两人坐在阳台上聊了许久。
　　其中一个话题就是江柔未来想从事什么。
　　她习惯安逸，却并不想一直颓废下去。在春水古镇时她也是重新拿起画笔绘画挣钱，现在她依旧想要从事这个职业，只不过她在画山画水画景之外，还答应给赵贝贝最新完结的小说改编成漫画。
　　这是她年少时喜欢的职业，也是她未来想要继续从事的职业。
　　她想当一个画家，一个漫画家。
　　她想让自己的人生有所值。
　　对此，陆衍十分赞成，倾尽全力帮助江柔。
　　饭后，两人照旧在门口缠绵几分钟，陆衍才打转方向盘，驶离别苑。
　　江柔嘴角扬笑，她一直在门口盯着宾利背影消失不见，才收起嘴角的笑容，眼神失落地往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