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等黎明》竹水

56、稻草

　　期末考试结束以后，江柔拒绝了孙柠、李晓云的热情邀请，独自往巷子口的方向走去。
　　江柔小的时候不知真正的愁苦，总爱自怨自艾。因为父母离婚后，又双双组成新的家庭，她认为自己和其他同龄小孩不一样。
　　每个小孩都有深爱自己的爸爸妈妈，有幸福温馨的家庭，唯独她没有，她被亲生父母抛弃，只能和姥姥生活在一起。
　　稍稍长大以后，她思想渐趋成熟起来，知道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道理，她很庆幸在父母一一舍弃她之后，姥姥接纳了她，给了她幸福、美好、温暖的家，让她可以像其他小孩一样无忧无虑地成长，比起那些自幼流离失所、漂泊无依的小孩来说，她太幸运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圆缺，人也有悲欢离合。
　　姥姥走了，永远离开了她。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车流不息。江柔顺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往前走时，她恍然发觉，在她短短十七年的生命中，她再次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再也不会有人像姥姥那般疼爱、宠溺她。
　　她又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不一样了。
　　兜兜转转，她又是一个人了。
　　于是，江柔只能踽踽独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之中。那里没有一丝光亮，她磕磕绊绊前行，皮肤被荆棘戳伤，双脚被乱石划破，深心被心魔困扰，最终她身心重创，无一处完好。
　　原来，在大千世界之中，有些人的成长都是和痛苦联系在一起的。
　　原来她的成长需要付出惨重地代价。
　　江柔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她明白她上辈子做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以至于她这辈子都要在苦难中度过。

　　时隔一天，江柔到学校领取期末考试成绩单时，遇见了久违的孙蕊。
　　年轻女孩身着一件白色中款羽绒服，穿一双及膝黑色长筒靴，栗色波浪长发柔顺地披散在两侧，整个人看起来青春靓丽。
　　江柔依旧穿着黑色衣裤，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懒散无形，短短几日，她的脸色憔悴苍白许多，眼角不满血丝，嘴唇都泛着虚白。
　　两个同龄女孩看起来天差地别，一个就是高高在上万千宠爱的小公主，一个就是匍匐在烂泥中放弃挣扎的堕落者。
　　孙蕊倒是不见怪，客套地笑了笑，清亮地问道：“有空吗？”
　　“你有事吗？”江柔的声音沙哑，她的肺炎并没有完全好转，总是咳嗽、嗓子疼。
　　孙蕊指着学校旁边的便利店，“我一大早就赶过来了，还没有吃早饭，这会儿饿得慌，要不要进去边吃边聊。”
　　江柔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然后沉默地点头。
　　“你吃饭了吗？”
　　“嗯。”其实江柔并没有吃早饭，她现在不管吃什么，都会难受地吐出来。
　　孙蕊转悠一圈，拿了两杯牛奶和一份肉松面包。
　　两个女孩并排坐在窗边吧台前。
　　江柔没有开口寒暄，那孙蕊就开门见山地道：“我前些天也拿到保送通知了，和衍之一个学校，不过不是一个专业。”
　　江柔眸子狠狠瑟缩一下，她低头，盯住杯中的牛奶，“恭喜你啊。”
　　孙蕊笑了，只是不知道她又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不见。
　　沉默半晌，孙蕊凝视江柔的眼睛，“你还喜欢他吗？你和想和他一起长久地走下去吗？你若是想，那就振作起来，你若是不想，就趁早了断。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我昨天在医院见程姨时，看见陆衍也深沉了许多，总爱不言不语地拿起手机看。我知道，他在等你的消息，可你没有回复他。”
　　“我知道你姥姥去世了，我也知道姥姥对你的重要性，可是人都是要往前走的，我们不可能永远沉浸在过去的悲伤之中，这样不仅害了自己，更是害了他人，害了衍之。”
　　“你放弃了保送的机会，接下来高考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你如果不把握这次机会，那么你和陆衍当真不可能了。”
　　孙蕊吃东西不快也不慢，她咬下最后一口面包，“我今日找你来，就是想要亲口对你说，衍之这个人，你若是喜爱他，那就好好爱他，若是不想喜爱他了，那不如分手了断，一个人的悲伤不应该让两个人承受。”
　　“这个年龄段的恋爱若是不能给彼此带来欢喜，或者给彼此带来的伤害多过欢喜，那么这样的情爱，不要也罢。”
　　“我希望你能尽快考虑清楚，不要让挫折毁了你，也毁了他。”
　　孙蕊走后，江柔握住已经温凉的牛奶，她看到室外花坛中有一只瘦弱的流浪狗时，把牛奶给了流浪狗。
　　她和它都是随风漂泊之人，也算是同病相怜了吧。
　　赵贝贝来到小院看望她时，抱住她说，“阿柔，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每个人都要经历这八苦，谁都无法逃脱。百年以后，我们都会到另一个世界和我们的亲人团聚。”
　　“阿柔，人这一生注定要历经千难万险，姥姥走了，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很难过，因为我也经历过失去挚亲的滋味，那……太难受了，可是阿柔，日子是往前过的，我们还要往前走，往前看，你现在先放下一切，好好参加高考，争取和陆衍考到一个学校，他是个有担当的男生，届时你们重新开始一段生活，开始属于你们的生活，姥姥也希望你能重新开始，希望你能够开心快乐的活着。”
　　江柔明白这样的道理，可她就是无法重新振作起来，她打不起任何精神。
　　生活，生下来，活下去，太难了！

　　纵使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但是当江柔看到期末考试成绩单的一霎那，心还是沉到了湖底。
　　六科考试科目，总分750分，她每一科考试都是不及格，总分加起来不到三百分，除了两名学生缺考，她排名倒数第三。
　　孙柠握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环住她的肩膀。
　　段宏志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说错话勾起江柔的伤心事。再见，他们都变了许多，变得不再是曾经的自己。
　　班主任张红梅让班长把这学期的奖状分发下去，她单独叫江柔来到走廊。
　　张红梅看到垂眼站着的女孩，瘦弱、破碎，她心疼地抱了抱江柔。
　　“老师知道你最近遇到很多事情，也知道你现在的心态没有调整过来。老师知道你的底子好，所以，一次的考试成绩不算什么，不要把这次考试成绩放在心上，正好最近放假，趁着寒假让自己放松一下，不要给自己注入太多的压力。”
　　“阿柔，人生没有走不完的路，没有过不去的坎，老师知道眼前的处境是艰难了些，但是你再咬咬牙坚持坚持，风雨过后定会见到彩虹。”
　　“再过五个月就要高考了，等高考过去了，去新的大学遇到一些志同道合的学生、朋友，你会发现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你还小，你的未来还很长，所以不要放弃，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放弃自己。”
　　班主任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江柔也不知道听没有听进去，她最近记忆力变得很差。
　　有很多时候，别人刚给她说了一句话，她转头就可能忘记。
　　所以江柔自己都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又听到什么内容。
　　到了最后，她弯腰鞠躬道：“谢谢老师！”
　　离开学校之前，江柔慢慢转身，她恍惚地看了这所她待了近六年的学校，眼眸里逐渐聚焦起泪水。
　　她突然和学校、学习相背而驰，她已经无法专注地学习了，她每次来到学校都会感到忐忑不安，她每次看到曾经熟悉的试题试卷，都会头痛难忍，吃任何药都无法缓解这莫名的疼痛。
　　她变成一个自己都陌生的人。

　　江柔浑浑噩噩地回到巷子口时，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
　　林文着手收拾好行李物件，准备明天就回北城，看到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有丝不易察觉的厌烦，语气也冷淡极了，不像正常母女的相处模式，“又去哪里疯了，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从学校回来以后直接回家，你是不是得了健忘症，怎么不长一点教训，餐厅打架这次教训不够，姥姥走了这次教训还不够吗？”
　　江柔背着书包，呢喃道：“没去哪。”她现在很乏很累，想顺势躺下去，不想听母亲的指责。
　　“考试成绩怎么样？”
　　江柔沉默，姥姥的画像就在客厅摆放，她没有办法当着老人的面同母亲撒谎，“不太好。”
　　“我看看。”
　　江柔从书包里拿出成绩单递给林文。
　　林文毫不不客气地接过，她的视线习惯性地扫前几名，没有。
　　她又看中间的位置，也没有。
　　当林文在长长名单中看到江柔排名倒数第三时，无名怒火熊熊燃烧，她团起试卷朝砸到江柔的脸上，这段时间积压的坏情绪排山倒海般涌来，话语刻薄至极，“我不顾及你的弟弟妹妹，陪你在江城读书学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江柔，你现在摆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啊？你现在知道伤心难过了，可是之前干什么去了，若是当天你没有外出，没有打电话不接，提前回到家里，你姥姥至于就这样走了吗？”
　　“江柔你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姥姥照顾养育你八年，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吗？”
　　“养一个畜生都比你知道感恩，你为了风花雪月的爱情，罔顾你姥姥的性命，你忘了自己的良心了吗？”
　　林文伸手指着江柔的胸口，重重点着，吼道：“你摸摸自己，你问问自己还有良心吗？”林文的音量越来越大，连刚走进院门的江奕成都忍不住皱眉。
　　“江柔，你若是还有自知之明，你若是还念着你的姥姥，你就赶紧把自己摆正，不要像个烂泥一样，过完年就要参加高考了，你要还是现在的精神状态，你不要说江城大学，你都没有个大学读，这264分的成绩，好一点的专科大学都不要你，你知不知道？江柔，你知不知道！！”
　　林文看见江柔滴落的泪水，不仅没有怜惜，反而感到厌烦，“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也不知道姥姥怎么容忍你的，把你养成这副鬼样子，拿着成绩单，滚回你的房间去，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
　　林文双手叉腰，怒视江柔。母亲病逝之后，她把对母亲的思念和对母亲去世的悲痛都转化为对江柔的痛恨。
　　林文心中仅存的对江柔的疼爱、怜爱变得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厌恶、憎恶。
　　为什么她不能懂事听话一些呢！
　　为什么她会变成现在这样一副样子？
　　哪家女孩会像她这样，受到打击，就一蹶不振。

　　江柔抬手，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转身往房间走去。
　　她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脆弱得如同一个玻璃娃娃，遇到事情老是想哭，一个人躺在被窝里面的时候哭，一个人走在街道上的时候哭，一个人走在巷子口哭，一个人面对姥姥的照片时还哭，面对母亲的责骂，她什么都回击不了，只是难受地想哭。
　　哭。
　　解决不了任何的事情，可她就只能哭了！
　　迷迷糊糊之中，江柔很困，可是她睡不着觉，她整日整日的睡不着觉，只能在药物的作用下入睡，入睡以后又被接二连三地噩梦惊醒。
　　循环往复、往复循环。
　　江柔蹲坐在角落里，虚望着空中的某个地方，她觉得她真的撑不下去了。
　　她累了！
　　她真的好累！
　　她不想活了。

　　再次清醒，天完全黑了下来。
　　江柔是被一阵惊天吵架声震醒，她疲惫地靠在墙壁上，仔细听了一会儿之后，发觉父母是为她寒暑假归属问题争执不休。
　　不知何时，江柔变成一个不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被人点燃引子，轰的一声炸得她和周边之人体无完肤。
　　以至于不管是江柔的亲生父亲江奕成，还是江柔的亲生母亲林文，都不太想和江柔一起过年，互相推辞着，他们都想让对方接江柔回北城。
　　“我家里大大小小孩子太多，她到景家定会不自在，你为什么不能接她回家，这么多年，你除了每年给她一笔生活费，还为这个女儿做过什么事情？”
　　面对林文的指责，江奕成保持冷静，“你是她妈妈，你知道如何开导她，我和阿柔之间太过生分，她回到江家，又有谁会待见她呢！而且你没有看出来这孩子不想回北城，只想留在江城呢！”
　　他可以高价聘请专业的阿姨，照顾江柔，让她就在熟悉的小院里面，有何不可。
　　“江奕成，你怎么这么自私呢！”
　　江奕成嗤的一声笑了，他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怎么好意思指责他自私自利。
　　在江柔面前，他和她又何曾大度无私过。
　　半斤八两罢了！

　　地板冰冷，没有温度，江柔无力地躺在上面，睁眼望着黑漆漆的房间，她已经失去了往前走的勇气，她也不想再往前走了。
　　若是没有她，那么其他人是不是都会好受一些。
　　陆衍不会被情爱困扰。
　　林文和江奕成不会被亲情所折磨。
　　他们都能得到解脱。
　　这样不是很好吗？
　　江柔笑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泪水从眼眶中流出来，再流到发梢间，鬓角间。
　　原来长大这么痛苦。
　　原来长大后的世界是黑暗无光的。
　　原来压垮人身上的最后一颗稻草可以这么轻…….轻的毫无分量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