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璜劫》月白露上

3、竹马

　　楚嫣怎么会忘记那一日发生的事。

　　那日下午，她原本正在收拾奁箱，为出嫁做最后的准备，金桔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说是宫里来人了，点名要见她。

　　楚嫣来到前院，只见府内家人伙计黑压压的跪了一地，最前面的是楚时倾和楚夫人。楚嫣快步走上前，跪在楚夫人身边。

　　传旨官见人齐了，便开始宣旨：“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瑞年盛吉，寸草春晖，逢太后寿诞，余杭茶山丰产，朕心甚喜，众卿同乐，楚时倾之女楚嫣，训彰礼则，性资敏慧，赐龙井贡茶十两，着即日入宫谢恩。”

　　“莫名其妙送茶，这太后打的什么主意。”楚嫣正疑惑着，冷不防被楚母推了一把。“快谢恩啊！”

　　“臣女领旨谢恩。”楚嫣沉声道，她起身接过圣旨，扭头看向楚父，楚父也即刻起身，往公公手里塞了些碎银，客气道：“公公辛苦。”

　　“哎哟，多谢楚大人，门口马车等着呐，这样您就准备准备，洒家还得赶紧接大小姐回宫复命呢。”

　　楚父抬头望向楚嫣，想要嘱咐些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楚嫣见父亲也没主意，便知事情甚是蹊跷，可即便是龙潭虎穴，也只能先闯上一闯了。

　　将传旨的公公安置在会客厅饮茶，楚嫣便被家里嬷嬷妆扮了起来，沐浴、更衣、梳妆，这阵仗简直抵得上出嫁的排场。楚嫣挑了一套水绿色罩裙，发髻上简单地别一枚桃花样式的玉簪，脸上皮肤底子本就好，叫水绿色衣衫衬着，更是仿佛嫩得能掐出水来，远远走来，颇有清水出芙蓉之姿色。

　　楚嫣在皇宫门口下了马车，跟着领路公公的步伐，进入了这皇家威严之地。她边走边望着左右两侧逼仄高耸的宫墙，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那大殿前抬头望不到边的台阶，一步步踏入，仿佛朝圣一般。

　　楚嫣暗自思量，“难怪帝王都要花大价钱修建宫殿，这宫墙巍峨，一路走来，对圣上的敬意似乎也多了几分。”

　　正想着，来到一处颇为雅致的院门口。小公公嘱咐楚嫣在外候着，自己进去通传，不多时，内里传来男人训斥的声音，还有瓷器摔到地面破碎的声音，又过了半晌，只见里面低头弯腰退出一个人，看扮相应该是个官员，年岁不小了，被骂得灰头土脸，出来匆匆瞄了楚嫣一眼，便走了。

　　楚嫣还没来得及细想，方才通传的小公公回来了，“楚大小姐，请随我来吧。”楚嫣便跟着小公公进了内殿。

　　晌午的阳光有些暖，皇城里风过之处，处处散发着桃花香。

　　楚嫣在御书房大殿站定，小公公往前递了递眼神，顺着看过去，前方书架前，背对着她，立着一人，身着黄色华丽袍衫，身形颀长挺拔，看起来也不过刚过而立的光景。

　　“不是见太后吗，这太后，不会是个男的吧。”楚嫣心里觉得有趣，差点笑出声来。

　　“你在笑什么？”突然，一句浑厚有力的问话传了过来，“见到朕竟不跪，不懂规矩！”

　　楚嫣这才意识到，她现在面对的，是动动手指就能让她满门抄斩的人。她定了定神，恭敬地跪下，双手伏在地面，“回皇上的话，臣女初见天颜，只觉得惶恐又敬仰，忘了规矩，请您责罚。”

　　“行了，起身吧。”皇帝邪魅一笑，摆摆手道。

　　楚嫣直起上身，仍跪在地上，未敢抬头，此刻，皇帝已踱步到她面前，眯缝着眼睛盯着她。
　　“把头抬起来。”他命令道。

　　楚嫣缓缓抬起了头，面前是一张英气逼人的脸，轮廓似是有棱角一般，处处锐利，一双眸子深不可测，微蹙的眉头更加重了他的厚重之气，好一个帝王！

　　皇帝看着眼前的这个小丫头，亦是看出了神，一张恬静的月脸，仿佛有安抚人心的魔力，只看那么一眼，心就好像飘荡在午后的静湖上，有微凉的风拂在面颊，惬意又安稳，而那双如同深潭水般清澈的眸子，正放肆地盯着自己，好似要摄人心魄。

　　这张脸，正是记忆中那张脸，虽然已过去了快二十年，萧澈仍然念念不忘。

　　那是他与母亲和弟弟分开，被父王带在身边养育的第一个冬季，彼时，皇宫里正举行盛大宴会，他偷偷离席，想要找到母亲和弟弟的席位，与日日思念的亲人见上一面，却被父王抓了回来，重重地打了手板，在后花园罚跪。

　　远处，节日的烟火在夜空中此起彼伏，看起来如此热闹，如此温暖，萧澈望着灯火阑珊，那是自己永不会拥有的幸福。黑暗中，他无声地哭泣着，不敢发出声音，只有肩膀微微抽动。

　　突然，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将他的手拉了起来，萧澈回头去看，竟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婴儿肥还未褪去的脸上，一双沉静的眸子格外动人，不知怎得，看着这个小女娃，他觉得心下一松，不安和委屈都被抚平了。

　　“哥哥，你是不是贪玩被罚了，你别哭了，嫣儿陪你吧。”小女孩懵懂地拍拍萧澹的肩膀。

　　“你叫嫣儿？”

　　“嗯！我叫楚嫣，父亲母亲都叫我嫣儿。”

　　“你父亲是谁？”

　　“我父亲是翰林院学士，楚时倾。”

　　“楚时倾……楚嫣……”萧澹默默记下了这两个名字，“嫣儿，哥哥犯了错，在这里受罚，你快回父亲身边吧，被人看到了，会连累你的。”

　　“嫣儿不怕！嫣儿刚才看到你哭了，哥哥，你有什么烦心事，嫣儿帮你。”

　　“好嫣儿，哥哥的烦心事，别人帮不了，快走吧，父亲找不到你，会着急的。”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嬉闹声，一群衣着华贵的孩子欢叫着跑近，他们手持着各色灯笼，向此处奔来，盈盈灯火照亮了一隅，眼见便要逼近二人所在之处。

　　萧澈远远看得真切，那领头的孩子，不就是自己心心念念要见的弟弟？自己为了见他受父皇责罚，他却和其他兄弟玩得正欢，萧澈心底一阵难受，急得推了楚嫣一把，“快走，别和别人说见过我……”

　　楚嫣转头打量着萧澈，月色下，清晰见到他已红透了面庞，想是十分不愿别人见他受罚的狼狈模样。看着渐渐逼近的男孩们，楚嫣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哥哥，你需要帮忙的时候，记得找嫣儿，嫣儿一定会帮你的！”

　　语罢，她自暗处猛然冲出，重重地撞到了领头的大孩子身上。那孩子个子最高，手脚也壮实得很，娇弱的女娃娃哪经得起这一撞，一下便翻倒在地。楚嫣作势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爬起身向另一处跑去，这一队男孩见状慌得很，都心虚地跟了上去，慢慢远离了萧澈受罚的庭院。

　　那一年，萧澈10岁。

　　十余年过去，又看到楚嫣，她的脸上还依稀有着当年女娃娃的样子，只是如今竟出落得如此明丽动人，便是后宫三妃九嫔也没有能与之比的。萧澈一时愣了神，半晌，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咳…起来说话，赐坐吧。”语毕，抬手示意楚嫣坐在旁边的雕花扶手椅上。

　　“谢陛下。”楚嫣也不怯懦，大大方方走过去坐下。

　　“楚氏，你可知朕今日喊你来是为何事。”

　　“圣上恩典，要赐臣女春茶。”

　　“赐茶的席面在太后那里，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带你来朕这儿？”

　　“陛下还有其他事情交代臣女。”

　　楚嫣的冷静倒是皇帝未曾想到的，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小娘子脸上闪过的微妙情绪，猜测着她心里真正的想法。“你猜的没错，朕确实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楚嫣起身拱手道：“但凭陛下吩咐。”

　　其实，不单是皇帝，便是楚嫣自己，也对现下自如应对有些意外，自从那次撞坏了头，自己的性子似乎有了些变化，从前奉为圭臬的女德，如今读来总觉得心中抵触，反而是对那些离经叛道的行为，多了几分容忍，便是这天皇贵胄之人立于身前，也未觉得惶恐，只不过是与自己一般的血肉之躯罢了。

　　见她答得利落疏离，萧澈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凄凉：“你果然不记得了。”

　　楚嫣眉间一紧，听皇帝的语气，自己似乎与他有过私交，这样想来，也难怪皇帝选了楚家去王府埋伏，只是二人是何关系，还不得而知，自己患了离魂症之事，父亲也再三嘱咐断不能与外人说，她只好装傻充楞：“陛下指的是……”

　　皇上摇了摇头：“罢了，明日，你就要入临安王府为侧妃了吧？”

　　楚嫣想起父亲说过，命她去选妃是皇帝授意，“是，陛下，此次任务的重要性，父亲已经告知臣女，臣女定当好好准备，顺利进入王府，为陛下所用。”

　　皇帝神色恢复如常，“既然楚卿已经告诉你了，也省得朕再费口舌，入府后，看紧了临安王的一举一动，如有任何异动，随时向朕传递消息。”

　　见楚嫣不语，皇帝又补充道：“朕先前已同你父亲说得很清楚了，你助朕看牢萧澹，朕给你郡主身份，许你弟弟副将之衔，保你楚家一世富贵，但若差事办得不好，朕顷刻间便可要了你的命！”

　　“臣女不敢……”楚嫣应道。

　　“今日喊你来，还有一件东西让你看看。”皇帝转身从桌上取了一幅卷轴打开。楚嫣起身走上前，只见那画上好似是一枚古代装饰物，整体呈圆弧状，上面雕刻有花纹，两端作龙首形，龙口尖唇，杏仁目，独角，下颌有须，边缘还刻有勾连云纹。

　　“这东西好眼熟啊，在哪儿见过呢……”楚嫣极力回忆着，突然，她想起了什么，面色一沉，脚底发软，险些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