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字数统计》一生茫然

6、逍遥仙

　　1.吃
　　风徐徐，纸灰漂浮，拂过肩头时恍如长者拍肩，替人掸去旧时尘埃。四人劫后余生，来不及庆祝，皆仰头依依不舍地看着风卷了纸灰走。
　　没有人因为这样的眼神归来，出现在视野里的只有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筝，它因风息缓缓坠地，似电影完结前，镜头定格的最后一幕。
　　信一脱力跌坐在地，大仇得报，他终于能长出一口气。这股气压在他心头数月，如今终于呼出，让那颗疼痛不已的脏器得以顺畅跳动。
　　方才的打斗太激烈，令人耳鸣不止，他没能放松太久，渐弱的嗡嗡声里突然插进了一声笑。
　　信一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他的精神又紧绷起来，条件反射去看王九，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眼前已一片雾蒙蒙。
　　待视野重新清晰，信一看到一双眼睛。
　　纯净、黝黑，载满惊恐。
　　信一下意识挥刀刺去，又堪堪止住，那眼睛的主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张了张嘴，连哭也忘了。
　　“这是什么东西？”十二问。
　　信一闻声去看，发现十二指着的是原本王九躺着的地方，而此时只余他的衣物盖住了什么，露出毛绒头尾。
　　“狗，”四仔冷静判定，“死的。”
　　狗是只黄狗，一人长，看不出品种，毛发极亮，一看就是平日里吃好喝好，被养得油光水滑。
　　“那个呢？”十二又指向信一眼前跌坐在地那人。
　　“和……尚。”四仔犹豫了一下，再次判断。
　　洛军有些戒备，将信一从地上拉起，与他互相搀扶，盯着这突然出现的一狗一人。
　　十二不好起身，倒不耽误他凑热闹，爬过来看：“所以，我们杀了王九，但现在他的尸体不见了，这里有一只死了的狗，还有个活着的小和尚？”
　　他一向喜欢胡言乱语：“我说，王九又不是女的，这总不能是他的遗腹子吧？”
　　洛军将他也扯起来。
　　“你，你们是谁？”
　　小和尚看上去八九岁大，在四道凌厉目光的注视下两股战战：“这是哪，我怎么在这？”
　　他慌张地四处望，看到地上的大黄狗时“啊呀”一声。
　　“想起来了，它，它吃了我！”
　　2.狗
　　黄狗运气不错，生在寺庙旁的山林里，某天觅食时误闯山门，自此发现宝地，时不时上门蹭饭。和尚们心地善良，哪怕遇上荒年见着它时也总是愿意给口吃的。
　　许是斋饭吃多了，又或许是贡品吃多了，也可能是香火熏久了，黄狗不小心就活过了它见过的大多数和尚。
　　小和尚上山时才六岁，和黄狗一般高。他那时还不是和尚，随父母来礼佛，因为有些怕狗便一直躲在母亲腿后，生怕被它盯上。
　　狗这东西，你越怕它，它就越不怕你。
　　黄狗本是卧在角落里，它嗅到些紧张气息，起身抖了抖毛，在大殿里溜达起来，踩着众僧念经声，慢悠悠地晃到小和尚身边去，恶趣味地对着蒲团上闭眼参拜的他喷鼻息。
　　小和尚睁开眼，哇的一声吓哭了。
　　黄狗很满意，愉悦地追着尾巴转了几圈，蹲坐一旁，吐着舌头笑起来。
　　住持因此说这孩子有佛缘，受佛祖座下灵兽赏识，于是庙里就又多了个和尚。
　　小和尚出家不到一年，说他有佛缘的住持圆寂了。
　　老和尚临终前黄狗就卧在他床下假寐，他轻轻拍打黄狗的狗头，细数它偷吃贡品、打翻水桶、在蒲团上拉屎等系列罪行，说它是一只坏狗。
　　他声音很轻，越来越轻，黄狗打着呵欠，尾巴小幅度轻晃，直到他彻底沉默下去。
　　老和尚吐出最后一口气，阖眼长眠，归向毕生追求的西方极乐，一缕青烟环绕在他身旁。黄狗起身，追着空气咬了半天，把那些烟全都吞到自己肚子里。
　　它吃饱了，晕乎乎，打了两个嗝便睡下。
　　3.封
　　黄狗没睡太久，小和尚进来送药，笨手笨脚摔破了碗，将它吵醒。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小和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副随时准备开溜的样子，黄狗开口汪他，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它说：“吵死了！”
　　它说的是人话！
　　黄狗被自己吓了一跳，弹射起，突觉屋中桌椅矮小了些，这才发现自己长出了光秃秃的手脚。
　　小和尚还在追问：“你是谁，你把师父怎么了？”
　　黄狗不太习惯这个视角，蹲下来回到熟悉的高度，咧着嘴巴看他：“你猜我是谁呀？”
　　话出口便觉得身体一重，仿佛被什么东西牵扯住。
　　“你是，你是……”小和尚向后退去，声音越来越小。
　　黄狗看着他，冥冥中顿感不妙，本能地冲过去想阻止他开口，但人类的身体实在不适合爬行，它失去了往日里的灵巧，晚了一步，小和尚已经操着大嗓门昭告天下。
　　“有妖怪！救命！”
　　“当——”
　　钟声激荡，诵经声一瞬间塞满了狗脑子，黄狗赖在寺庙这么久，从未觉得这些和尚念经有这么大声。它看见五彩的云在流动，佛陀半隐在大殿上方的薄云间，面东而坐，垂首静看它。虽无言，却尽是驱逐之意。
　　阵阵青烟从它身体里钻出来，信众香火、高僧功德……长久以来蹭到的一切头也不回地离它而去。
　　黄狗望着那张看了许久的慈悲面孔，莫名觉得严厉，故此心生畏惧，想尽快逃离此处。忙不迭就地一滚，化为犬身，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一直以来被它视为领地的地方。
　　4.妖
　　黄狗不太理解待了许久的地方怎么突然就不欢迎它，平时闻惯了的香火味也突然变得刺鼻，它只知道它今天还没吃晚饭，肚子瘪瘪的。
　　黄狗还没失去从前的敏捷，太阳落山前它按住了一只兔子，温热的兔血涌入喉间，陌生的腥味让它觉得有些恶心。它不想吃这个，它想念供桌上汁多味美的水果，苹果、梨子、桃子……随便哪一种都行。
　　黄狗想着，口水流到地上。它丢弃了那只兔子，边嗅边走，找到一棵散发着香气的树，树上结满了苹果，它跳起来，只咬了一嘴的空气。
　　树很高，黄狗徘徊几圈，记起自己似乎能变成人长出手脚。它想着，于是真化为人形，只是和下午时变化得不太一样，毛茸茸的尾巴和耳朵仍在，但这并不影响摘苹果，它爬上树，饱餐一顿后餍足地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树叶轻擦的声音、昆虫爬来爬去的声音、偶尔的几声鸟鸣都会让它在睡梦中醒来，等它终于习惯了这吵闹的一切，它听到一声狼嚎。
　　黄狗睁开眼，与数双绿莹莹的眸对视了。树下群狼躁动，为首的那只端坐，冷幽幽地盯着他看。
　　黄狗十分警觉：它们要抢走我的苹果。
　　它很生气，于是也发出狼嚎般的吼，跳下树与群狼对着呲牙，利爪将脚下的土地踏出凹陷。头狼浑身的毛炸开，后跳一步，伏低身子准备扑过来。
　　黄狗先扑过去，它誓死捍卫它的苹果树，它的新领地。狼群将它淹没，无数尖牙利齿落下，被铜皮铁骨崩落一地，它以牙还牙，以爪还爪，轻易剖开狼腹。
　　无数个夜晚黄狗都是这样保住它的苹果树，直到第一股寒流将树叶吹成黄色，又吹落，树上不再结出果子。
　　5.涩
　　黄狗在吃饭这件事上无师自通。果子没有了它开始拦截来往的香客，这样总能要到点吃的，有时吃到味道不错的点心便会记住那人味道，待人下山时跟到家里住几天。
　　黄狗不在任何人家里久留，因为他们大多家里供着菩萨，黄狗一进门菩萨的眼睛便望过来，时间久了让它很不舒服。
　　第二年雪夜，黄狗又一次见到了小和尚。当时它刚饱餐一顿，愉悦地在滑溜溜的路上撒欢，月光下一整片广阔天地都是它的家。
　　它听见一声惨叫，寻过去时就见到了跌落山间的小和尚，他的脖子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身体抽动着。
　　黄狗许久没见他，高兴地汪汪大笑，把周边的雪都扬起来，想同他玩闹，但他一动不动，血不知从哪里慢慢流出，渗进雪中。
　　黄狗嗅到了久违的离别的味道，它的尾巴突然摇不动了，蹲坐下来，轻轻去舔那张惨白的脸。
　　“我……记得你，你跑到哪里去了？”
　　小和尚笑起来。但他又在流眼泪，黄狗去舔他的泪，涩得舌尖发麻。
　　那是种与水果和糕点截然相反的味道。
　　“你要死了。”黄狗抵着它的额头卧下来，试图让他冷得慢一些。
　　小和尚胆子很小，见到它突然开口这样奇怪的事一定会吓得跳起来，因为它已经这样吓到过很多过路人。
　　等他跳起来他就好了，黄狗想。
　　它失败了，或许是因为小和尚现在的胆子大了很多，竟一动不动。它难得耐心的等了一会，发现小和尚已经死去了。
　　舌尖的涩仍未褪去，它迫切地想知道这种味道来源于何处，于是忍耐着血的味道，把小和尚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
　　6.苦
　　黄狗敲开了一扇门。
　　来开门的妇人一见着它便念叨：“夜路不好走，怎么不等天亮再回来？”
　　黄狗没有说话，沉默地跟着她往屋里走。
　　它吃掉了小和尚，所以变成了小和尚的样子，一双懵懂黑瞳，一对深深酒窝，耳朵和尾巴都消失不见。
　　小和尚的记忆同它的记忆混在一处，它因此知道了许多从前不懂的事，也知道了那种让舌头发涩的味道叫做苦。
　　它知道小和尚的父亲病了，托人捎信来，临终前想见一见这个皈依佛门的儿子，所以小和尚向师父请示过便下了山。雪遮住了断崖，他一脚踏空。
　　屋内很暗，床边点了一盏油灯，黄狗在凳子上坐下，枯瘦的男人伸出手来握它的手，厚茧硌着它，温度却是暖的。
　　“冷不冷？”男人问。
　　两道溪流在黄狗的脸上奔涌，流过唇角时它舔了一口，好苦。它看着眼前的人，有些搞不清自己此刻是谁，是黄狗还是小和尚。
　　黄狗在床前坐了一夜，早上妇人为它端来一碗素面，它吃得身子好暖，但当它打开门，屋外的风很快将暖意吹淡了。
　　妇人为它掖了掖衣领：“去吧，路上小心一些。”
　　走出去没多远又落了雪，它突然觉得空气中尽是苦的味道，让他有些厌恶。他想离开这里，寻找一个温暖的，不再有苦味的地方。
　　7.群
　　黄狗是在一个不会下雪的地方遇到它的狗群的。
　　它走了很久，如愿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这里的人讲话很怪，它听不懂，小和尚的记忆里也没有这样的语言。不过它并不为此苦恼，它不用与人交流，如果它想知道什么，它只需要问一问遇到的狗。
　　黄狗喜欢这里，这里有许多它从前没吃过也没见过的水果，小和尚的记忆让他看起来很有人样，像人一样生活着。
　　黄狗注意到那些狗很久了，它们总是跟着它，就像从前它跟着那些香客，它们也不挑食，黄狗给什么它们就吃什么。它们瘦得皮包骨，大概挨过很多打，总是很警惕，黄狗一扬手它们就跑出去很远。
　　黄狗能喂狗群的东西越来越少。这个国家正经历着一种叫战争的东西，它能赚到的钱越来越少，能换到的物资也越来越少，它自己都不得不饿肚子。
　　小和尚没饿过肚子，所以黄狗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办，跟着它的狗数量锐减，很快它发现有人在吃狗。
　　大街小巷的狗群夜夜躁动不安，空气里又满是苦味，黄狗在一个被吠叫声吵醒的深夜里决定离开这里，寻找新的温暖的地方。
　　黄狗走出门，先是去寻找把它吵醒的犬吠，它在拐角看到流浪汉升起的火焰，被捆住爪子和嘴巴的狗发出阵阵悲鸣，它走过去将柴火踢出好远。
　　“不许吃狗！”它愤怒地、大声地喊，它知道小和尚那双黑瞳毫无威慑力，所以露出尖牙。
　　“妖怪！”流浪汉连滚带爬地跑走。
　　黄狗解开拴着那只狗的绳，它箭一样逃走，又折返回来藏在暗处偷偷看它，身后有几双同样好奇的眼睛。
　　“看什么看，没见过妖怪吗？”
　　王九伏地，化为犬身，抖了抖毛。最近吃得不好，毛发不及从前油亮了，但它仍比那些盯着它看的狗要漂亮，这让它十分骄傲。它在月色下跑起来，寻找着新的容身之处。
　　8.神
　　狗群一直跟着黄狗。它在山林里穿梭，偶尔要回头照顾一下被蛇和熊吓地尖叫乱成一团的狗群，狗群不再惧怕它，它们会上前为它清理打斗中弄脏的毛发，夜晚依偎着它入睡。
　　黄狗自己不爱吃肉，但狗群喜欢，它们吃掉被它咬死的熊，然后兴奋地围着它转圈，汪汪叫着说它是神仙。
　　“我是妖怪。”黄狗纠正。
　　“神仙！”狗群不听它解释，兀自舞蹈。
　　有点笨，黄狗心想。
　　它们好奇黄狗是如何有一副漂亮的人的身子，它们也想看起来像人，这样至少可以不被人捉去吃。
　　“因为我吃了一个人，”黄狗想了想，对它们说，“但你们不可以吃掉我。”
　　“狗也能吃人？”
　　“为什么不可以？”
　　黄狗突然想到好办法，它能嗅到充斥在这个国家空气里的血味，有地方死人了，很多死人。
　　“跟我来。”
　　狗群跟着黄狗奔跑，不停地吃掉路遇的尸体，但它们没有黄狗那样好的运气，只吃了一个人就变成人。
　　等狗群里的最后一只狗也变成人的时候，战争结束了。黄狗被空气里的苦味熏地打喷嚏，这才想起遗忘许久的换个住处的事情来。
　　“我要走啦。”黄狗宣布。
　　“犬神大人，我们会永远追随您。”它们说。
　　9.来
　　黄狗喜欢香港。在它去过的地方中这里的夜晚最明亮，它带着它的狗群混迹人群，白天做人，夜晚狂欢。
　　黄狗是跟着水果的香气到果栏的，扑鼻的甜腻气息引诱着它，它理所当然把这里当做自己的领地，常常溜过去。作为人是要付钱的，但作为狗就不用，他深谙此道。
　　有人看到过它，起初不理，后来会用一种啧啧的声音呼唤它，黄狗总是控制不住摇着尾巴过去。
　　那是个看上去有点凶的肥佬，颈间挂着尊观音，不过自从和狗群在一起，黄狗已经不再惧怕佛祖和菩萨。
　　肥佬手里总是有很多吃的，他爱吃甜食，连喝的水都是甜的，黄狗只要蹭蹭他就能分到一些。
　　人就是这么好驯服的东西。
　　黄狗不满足只有夜晚才能吃到喜欢的食物，某个白天它终于带着狗群上门。
　　肥佬正在阳光下的摇椅上看一种叫做漫画的书，望过来的眼神很警惕，带着些不友好的气息。
　　黄狗乐呵呵蹲下来，用一只狗看人的视角仰视他，乖巧询问：“老板，你这里招不招工啊？”
　　10.寄
　　“所以你的意思是王九其实是只黄狗？”
　　十二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心想着：我如果说我信了，会不会被他们当做傻子。
　　小和尚双手合十，煞有介事地先宣佛号，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就是我在王九身体里时知道的关于它的所有事。”
　　“你会念经吗，能让逝者往生那种？”
　　信一点了支烟，没有风，吐出来的雾一时不散。
　　小和尚点头，端端正正为他诵了一段往生咒。
　　“你可以走了。”
　　信一说完，率先走下天台，其余三人也跟着他离去，小和尚在黄狗的身体旁坐下，抚摸它柔软的毛发。
　　“原来你那时候在讨封，我好像害了你。”
　　他有些难过，觉得黄狗本能成为佛祖坐下灵兽，一辈子被那间庙宇供奉，落得今日下场都是因为他当日大惊小怪。
　　狗群吠叫着赶来，围着黄狗的身体打转，冲小和尚汪汪叫，驱赶着他离去。
　　小和尚闻到一股苦味。这不该是人类该有的嗅觉，他左眼有些痒，伸手去揉，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自他紧闭的口中发出。
　　“有什么好哭的，我还没死呢！”
　　小和尚吓了一跳，他看到狗群冲他摇尾巴，听到王九不知在何处嘻嘻地笑。
　　“我们两清喽笨和尚。”
　　月色下，一张脸作出惊、笑两种表情，一只眼中瞳孔化双，望着这个世界。
　　“再寻个好去处吧！”
　　王九提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