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茫 ...
-
如果王九肯读些书,那么他就会早些发现他与书中某位主角身世相似,都是顺流而下与佛结缘。好在他不读书,不然以他的逻辑一定会做荒唐梦,真凑齐妖魔鬼怪去取经也说不定。
王九不读书,也不爱念经,五六岁时他最爱做的事是吃斋饭,他饭量大,但干活卖力气,洒扫和挑水都比爱偷懒的师兄们做得好。
八九岁的时候王九嫌光秃秃的脑袋不好看,不愿再剃发,师兄们每每捉他总是失败,师父亲自与他谈,大道理讲尽,他也只是瞪着一双无辜圆眼拒绝。长发就这样养起来,掩盖住皈依日的三点戒疤。
十几岁时王九常往山下跑,沾染烟酒,偷吃荤腥,出家人最该远离的口腹之欲声色犬马他样样喜欢,最爱赌博。
王九不懂赌场规则,但爱热闹,青灯古佛静得他烦躁,反而赌场中的喧闹只一次就让他上瘾。输也行赢也罢,在人群中就好。
按理说他这样的人辱没了少林的名声,早该被赶下山,可偏偏光头们修禅修得呆了,竟一直容忍着,顶多绕着他走。师父留着他的原因大概是怕他下山后危害人间,也可能是单纯觉得笨蛋会饿死,谁知道呢。
咬掉师父乳首那天是王九生平第一次吃奶,至少是记忆中第一次。这事纯属临时起意,当时因他偷卖藏经阁的经书去还赌债,师父第一次动手打他。只是打斗中刚巧在眼前,只是想到山下偶然见过的妇人为自己的孩子哺乳,便鬼使神差地张口咬了。他咬了满口的腥,被师父一掌拍在脑袋上,念经声和喧闹声一起在脑子里摇开,突然就被打的开了窍,做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思考。
婴孩为何生下来就要食人血肉?那些光头也都食过?如果他们从出生就破了戒那现在守什么清规戒律?
满寺竟只有他这个长发僧是个真和尚。王九意识到此事,像人突觉自己待在兽群中,甚是恐怖,于是头也不回地逃了。
走越远越发现原来山下的世界不止赌场一处热闹,王九看一切新奇,想要什么就伸手去拿,他没有钱,将掠夺一事做的天经地义。
王九很快被很多人追着跑。师门追讨他,警察追捕他,苦主追杀他,他一直逃,误打误撞踏上一艘即将出海的船,无边的海水把一切旧事隔绝。
王九不喜欢船,脚下总觉得不踏实。当夜他梦到自己乘船顺流而下,颠簸摇晃,眼前有好多金子,他伸手去抓,只看到一双小小的手,还带着些婴儿的肥嫩。他突然又在岸边看着,没有船、没有金子、没有他,只有破旧的木盆载着襁褓中的婴孩随波漂向古刹的红墙,繁星闪烁。
几天后船靠岸,王九随着人群下船,就这样稀里糊涂到了香港。
王九喜欢香港,到处吵吵嚷嚷,连夜晚都人声鼎沸,霓虹灯让他莫名心安,反而不再惦记着赌博。他在热闹的地方里寻找更热闹的地方,迷上打黑拳,终日被欢呼声包围着,能打爽还有钱拿,他喜欢这样的日子。
他一直赢,做擂主能拿好多钱,转眼又花掉,去买从前没见过的玩意。
王九感兴趣的东西太多了,他愿意为所有没见过的东西买单,转头又失去兴趣。很快有人给他送来更新奇的礼物,白色的微小的粉末,看似完全无害。
“好东西,能让你快活。”
他们诱惑他,跟他说这东西的珍贵,说什么成仙般的快乐。
王九拈起一撮想要尝试。耳边嗡嗡作响,他看向四周,试图找出谁在诵经,但是无人开口,眼前的人们都沉默而希冀地看着他。他听见雷声,梵音阵阵,从天上来。
王九不懂成仙,但他知道成佛,都是去往天上想来应该差不太多。天上尽是他讨厌的诵经声。
我不成仙,他想。
“我不成仙。”他说。
粉被他随手丢在一边,他要在人间快活。于是那包粉变成酣睡时落在枕侧的刀,睡前他喝了许多酒,这让他没有听见房间里的脚步声,但他的感知依旧灵敏,刀刺下时他还是惊醒,下意识滚出去,来不及运功,锋刃割破眼角。
来杀他的人很多,于是他杀了很多人。太阳出来前他再无睡意,看着满屋再不能蛊惑他成仙的人,想起来几句从前常念的经。那是众多经文里王九为数不多能记住的几句,师父说用处是渡人随愿往生。
王九念得磕磕绊绊,因为他已经快把海另一边的一切都忘记了,所以后来有人远渡而来,良言恶语说尽,白刃以对,要捉他回佛祖面前磕头,他想了又想,愣是不记得自己认识眼前这个自称是他师兄的人。
师兄打不过他。学武的时候他最能忍痛,许多人受不了被当成沙袋打,哭嚎着不要练劳什子硬气功,只有他青一块紫一块扛下来。因为师父说这是最好的,而王九喜欢最好的。
“来之前师父和我说,如果带不回你,就把这个给你。”
递过来的纸包巴掌大,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我不要。”
“师父说你答应过他。”
“我不曾——”
他想说我不曾许诺过任何人任何事,话只说了一半,因为他突然想起确实应下过一件事,他已经忘记了很多,唯独这件事记得很清晰。
王九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了,他不再拒绝,将纸包揣进怀里,纸包轻飘飘,压在心口重似千金。
师兄看着王九,突然双手合十:“师父说,你若接下,便不再算作叛僧了。”
他看过来时像是在看全天下最可怜的人:“你总算没让他再失望。”
王九一度处境很差,因为拒绝成仙的那天晚上他渡化的人堆满了屋子,血从二楼阶梯蔓延至一楼,似溪流一般,他同时上了警局的通缉令和□□的悬赏令,赏金不低。
王九走投无路。他臭名远扬,九龙城寨不收,反而是路过报亭时坐在那里看漫画的肥佬突然问他:“没地方去?要不要和我混?”
肥佬自称大老板,能解决他当下的所有烦恼,王九于是和他走了,想着是骗子也没关系,他没什么可怕的,无非又是一笔人命债。
不过他赌运突然好了一次,大老板居然不是骗子。
王九不知道大老板是如何做到将他的事全然抹去,那些贴满大街小巷的悬赏一夜之间消失得一干二净,日日夜夜追着他跑的警察与他擦肩而过,看上去就像不认识他一般。
“怎么样,现在要不要跟我混啊?”
他能帮自己解决很多麻烦,王九当然无法拒绝,欣然入职果栏。入职第一天,还什么都没替大佬做的王九和大老板讨了一样东西。
“花盆?”大老板怀疑自己听错了。
“花盆。”王九跟他确认。
大老板大概觉得不会如此简单,所以花盆是个金的,雕龙画凤,看起来十分昂贵,被人送到他的房间里。
王九从怀中拿出纸包。以他糊涂的性格和遇到大老板前东躲西藏的境遇,这东西应该弄丢了都不奇怪。他看着纸包,心想着你为什么没有丢呢?我一无所有,你应该长出腿来,在某天偷偷离开我。
他盼着这东西丢,又无法把这东西扔掉的,因为毕竟是唯一一次答应别人什么。
王九打开纸包,里面果然是几粒种子。
几年前他偷跑出去赌,翻院墙回寺里时被师父逮个正着,慌乱中踩烂了墙根下的一株野花。
“折一枝花便要种一枝花。”师父告诉他。
当时王九怕师父追问他白日去向,毫不犹豫地答应,他想着这只是很简单的事,把种子扔进土里,记得浇水就行了。但他种了一年又一年,他的种子始终没有破土。
王九很快把这件事忘在脑后,很多年过去,师父也一直没提起,但显然他并没忘记。
他是记得这件事还是记得我,我喝过他的血,算是他的孩子吗?
王九又思考起来,却没想出答案。他好像完全自由了,为大老板做事很轻松,因为有人给他善后,偶尔心血来潮去赌一把,输了挂果栏的账,赢了回去请小弟们喝酒。
没人会再在他耳边念叨善哉。
他的花始终没有破土。某天他去替大老板杀人,看到那人家里养了许多花,都开得茂盛。
“花是你种的?”
那人点头,于是王九虚心向他请教怎样养花,很有礼貌地和他说谢谢,说过后又觉得口头感谢不够有诚意,于是自作主张。
“你走吧,离开香港。”
王九第一次放过一个人,大佬交代的事没办好,回去自然要领罚,他最不怕挨打,也最会对付老头,轻车熟路地拿出从前哄师父那套乖巧模样来,一见到大老板就把脖子往前一递。
“大佬,我办事不力,你砍死我吧。”
他第一次没将事情做好,又这样主动,大老板没好意思砍死他。
王九按照学来的方法用心照顾他光秃秃的纯金花盆,但仍没有东西破土而出,这让他逐渐失去耐心。他许久没再靠近过窗口的花盆,却在某天半夜去摸烟灰缸时发现种子发了芽,再过一阵子,又长出叶、长出花苞,似玩笑一般。
王九想,或许是他天生不适合照料某物,他对那盆花不管不顾,那盆花反而长势极好。他为此烦躁,直到某天遇到了拎着小喷壶来浇花的蛙仔,这才知道原来小弟们在轮流替他照看。
他们是为了讨好我,所以这样也算是我种出来的花,王九理直气壮地想。他去庙里拜佛祖,也说不上拜,只是让佛祖帮他传话。
“我答应的事已经做到了,你会帮我告诉老头吧?”
佛祖一如既往,笑而不语。
盂兰盆节,风躁动不安,久违的痛感自内向外蔓延,倒下前他闻到花香。
“以后还会有人替我照顾我的花吗?”这是他想的最后一件事。
好冷,似浸在水里。凉意刺骨,浮浮沉沉。
王九睁开眼,与头顶的星对视,木盆太小了,里面灌了水,几乎沉下去。他又看到那座古刹,老僧站在院墙外,笑着看他渡水而来,墙根处一丛小花摇曳。
“是我的花!”
沉入水底前王九跳上岸,他的双脚终于落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