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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寒谷回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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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79年,你第一次见王九。他那时头发长过腰,乱得如枯草,看起来从不打理。他静静地坐在大老板身旁,双手搭在膝上,头微垂着,指甲长到已经有些弯曲,胡须遮住半面脸。
他是第一个和大老板共享这张龙头椅的人。
你看到他脖颈上的锁链和因久不见光而过于白皙的皮肤。你听说过他,大老板从钱老板的赌场带回来的内陆人,发起疯来能咬断铁笼上三指粗的栅,每天打给他的麻药能放倒一头象。
据说他来港的那天在钱老板的赌场欠下两百万赌债,因拿不出钱而大闹赌场,几乎杀光了钱老板的马仔,还差点把这赫赫有名的场子变成废墟。抓他时动了枪,好像还不止是枪,闹出来的动静颇大。
放贷给赌仔是赌场常态,钱能放出去就能连本带利的收回来,钱老板靠这个发家致富,不想横行半世遇上这么一位,这属实是小概率事件,比起亏损更令人在意的是丢面子,气得钱老板发誓钱从他身上亏了也要从他身上再赚。赌场重新开业时关他的铁笼就摆在大厅中心,钱老板开价九百万,卖他这个人,打出的名号是杀人王转世。
无人问津,铁笼在赌场摆了三年,差点成为赌场的象征。直到去年的某一天大老板出门遛弯时顺便去了趟赌场,铁笼就被蒙上黑布送到了果栏。
大老板这个人是有名的只进不出,守财似乎是一种习性,龙喜欢睡在珠宝上,大老板喜欢睡在堆着装满了财富的保险箱的房间里。你从未听说过你的守财奴大佬为什么东西一掷千金,所以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位杀人王转世卖不出去打折出售价格低到无法想象,二是大老板觉得他值这个价并且愿意花这个钱。你们私下里开了赌盘,但是没人敢向老板求证这个答案。
铁笼在大老板的房间里锁了小半年,与众多保险箱为伴,安静得不像里面有个人,大佬的房间向来不许其他人进出,所以也就没人去一探究竟。你们都快忘了这件事,直到今早大老板用拴烈性犬的粗锁链牵着他从房间里走出来。
“给他收拾下。”
大老板把锁链的另一端抛给站得最近的你,让你手抖的不是锁链的重量而是他因此抬头看过来的眼神,你不配将他掌握在手中,他的眼睛这样告诉你。
你的腿也有些软,平白生出一股被荒林野兽盯上的恐惧,你想丢开这根带来麻烦的锁链,总觉得慢上一点他的利齿就会咬断你的颈。但你没有那样做,因为你更怕大老板。
大老板抬手,巴掌落在他头上,不轻不重的一下,如告诫呲牙小狗一般的力道。
“别搞事。”
他缩了下脖子,眼神也因此变化,凶光被拍地飞去天际,然后他歪头看你和其他人,眼中只剩下好奇。
“走吧。”
你不敢扯动锁链,等着他自己站起来,但他只是耳朵动了动,听见了你的话却并不听从。
“跟他去。”大老板下命令。
他这才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大概是在笼中久未活动的原因。
他走到你身边,先是嗅了嗅,然后对你露出一个笑,标准地露出八颗牙齿的笑。你发现他与你们想象中不同,他没长着尖锐得能轻易破开人皮肉的牙齿,相反他连一颗带尖的牙齿都没有,整口牙因过于整齐看起来发钝,像只不怎么利用牙齿撕咬功能的食草动物。
他笑起来时有酒窝,显得人很纯良,与你从别人口中听来的那个因赌杀人的凶徒完全对不上号,赌鬼应是眼神贪婪,但他眼中不染尘,一双黑瞳仁快将他眼睛占满,内里无喜无悲,干净得不似从这世上活过。
你带他去洗澡。浴室比较简陋,平时的用途是兄弟们偶尔冲洗和给大老板洗狗,大佬不与你们混用。
虽然那只不太好相处的獒已经去世两年,但作为昔日果栏最受宠的一位,许多为它准备的东西依旧存在,比如用来固定锁链的铁环。你把锁链扣好,还用手大力扯了扯,确定铁环没有因为生锈就失去其功能。
“把衣服脱了。”他的安静让你忘掉最开始他看你的那个眼神,你胆子大起来,于是说话的声音都大起来,语气强硬。
他脱了衣服站在花洒下,皮肤白嫩,全身没有一条疤一道伤,只有结实的肌肉让他看起来像个武人。他好奇地打量着浴室,懵懂的眼神像孩童,看起来完全和“杀人”这两个字不沾边,你以为一切都只是搞错了。
他赤身裸体,你只穿一条短裤,你打开花洒,然后听到一声巨响。你来不及反应这响动来自哪里,只看到铁链自你眼前掠过,你还看到铁环,以及铁环末端被凿进地下多年的铁楔。过去那只獒不喜欢洗澡,它足有一百公斤,暴冲时能拖着一辆巴士跑,它洗澡时扯断过锁链,但从未撼动过这根由大老板亲手埋下去的楔子。
他扒着门往屋里瞅,眼神中带一点惊惧,你这才意识到他已经跑出去,你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
你的腿再次软了,开始反思刚刚自己说话的声音是不是有些大,你有点想哭,热水淋在你身上,你分不清裤子上的是水还是尿。
“什么东西?”
这是他跟你说的第一句话,他皱着眉头,看起来不太开心,一直盯着不断出水的花洒看。
你毕竟也过了多年刀口舔血的日子,恐惧很快被压下去,你意识到只是突然打开的水龙头惊到了他,而他显然没有丝毫恶意,甚至没有想要逃跑。
“热水,给你洗澡。”
你解释完,他又拖着锁链走回来,铁器在地上拖曳出声,他不喜欢这声音,总回头看。
“可以摘掉吗?”他问你。
你说:“要问老板。”
“哦,”他乖乖站好,又皱着鼻子嗅了嗅,“尿骚味。”
他看向你的下身,你觉得有些尴尬,移开视线,递给他肥皂。
他自己清洗自己的身体,不过头发太长了只能你帮他洗。这并不是个容易做的活计,他的头发打了结,你不小心扯痛他时他会看你好一会,你知道他在判断你是否有伤害他的意图。
为表无辜你把理不顺的发结给他看,提出建议:“剪掉吧。”
他点点头,你去拿剪刀,他要求:“我不要剃光头。”
他好似想到什么,表情痛苦起来,眼白泛红,不停喘着粗气,抱着头蹲在地上,拳头把水泥地锤出小坑,反复强调他的诉求:不要剃光头。
“剪短一点,剪成我这个样子。”
他抬头看你,点头同意。
你蹲下去,将他的长发剪去大半,断发落在地上,他伸手去抓,口中喃喃,声音很小腔调奇特,似庙里的和尚在念经。
你听不清他说什么,凑近了些,听到他在磕磕绊绊地重复念:“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弃家入圣道,愿度一切人。”
洗至发顶,你摸到六个大小一致的圆疤,你断定他从前是个和尚。
最后你帮他刮胡子。他很警惕,眼神追着刀片走,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声,仿佛一万道怒雷在滚。你很熟悉这种声音,大老板曾经养的那只獒以此表达不满,但那只獒不敢无故伤人,现在看来他也不敢。
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大老板要他们别搞事。你大佬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没有锁链也能锁住所有烈。
你洗净他身上和脸上的所有泡沫,把干毛巾和新衣服递给他,自己站到淋浴下脱了短裤,背对着他冲洗腿间尿渍。
你和他说:“等我一下。”
他真地听从,穿好衣服后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你,你看他,觉得他很小一团,比那只讨厌的獒小了一大圈。
而且他还比那只獒有礼貌,因为你给他剃完须时他突然对你说:“谢谢你哇。”
因此你觉得他会比那只獒好养太多。
2
他不喜欢剪指甲,这一点与那只獒如出一辙。你把他的指甲剪短磨齐,他看了看,看了又看,突然叹了口气。
铁链像条尾巴,他叮叮当当地进了屋,连累你也被大老板瞪了好几眼。他显然不具备察言观色的能力,凑到大老板身边坐下,仿佛龙头椅打造得这样宽敞本就是为了容纳两个人。
“你在看什么?”
他凑过去,把大老板的脸从两页书中间挤走,好奇地瞅。你怀疑他根本不会看书,因为他的眼睛几乎贴到了纸上。你很了解你大佬,所以在心中倒数,刚从三数到二,大老板果然合上书,拍了他脑袋一巴掌。
他额头红起来一片,但是不恼,嘿嘿笑着,看起来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妥。
“哦,这个可以摘掉吗?”
他突然想起来碍事的尾巴,猛地把锁链拎起来,铁楔甩了个弧度,差点在大老板的天灵盖上凿出个洞。
如果不是大老板躲得快。
你看到大老板握紧了拳,你也看到大老板眼中的杀意。
他对杀气敏感,一个跟头翻到龙头椅后面去,扶着椅背探头,只露出一双探究的眼用来盯着大老板看。你莫名觉得他头顶应有一对耳朵,且受他此刻情绪影响低低趴着。
你脾气暴躁的大佬喘了好长的一口气,把杀意尽数从胸口中吐出,握紧的拳也随即松开。
“可以。”
你觉得大老板或许真得花了九百万买下他,不然他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具尸体。你无法解释此等纵容。
他不知道自己和死亡擦肩而过。金属项圈被他轻易扯断,锁链落地,他活动了下脖子,又笑地露出八颗牙齿。
“谢谢大佬哇。”
真是好有礼貌。
大老板带他去熟悉地盘,你们陪同。他实在是不太懂事,一直与大佬并肩而行,你看到大佬皱着眉,只能扯一扯他,再扯一扯他。
“做什么?”
几次后他不耐烦,回头瞪你,颇为在意地看被你扯皱的衬衫。
大老板在这时冷笑:“不懂规矩。”
自然不是在说你。
你觉得有必要教他一点人情世故:“要跟在大佬身后走。”
“为什么?”
大老板停下了,雪茄的烟雾浓重,隔在他们之间,氛围古怪。你看到他皱着鼻,唇微动,似猛犬攻击前要先撩起嘴皮露出利齿。
大老板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他。你怕大佬那双眼,显然他也怕,闭紧双唇后退一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于是大老板在前面走,他走在你身边,偷偷对着大佬的后背呲牙。
他没有利齿,看起来像是在笑。
大老板向几位负责人介绍他,你这才知道他的名字。
王九。你不知道这个名字跟“杀人王”和“九百万”有无关联。这实在是个太普通的名字,普通到配不上他血洗赌场的故事。
“王九,今天起跟在我身边做事。”
“跟在我身边”这几个字的分量实在太重,至今为止果栏没有一个人有此殊荣。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探究,大老板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而他看起来对一切浑然不觉,目光只盯着街边的甜品店看。
午饭在金殿酒家,西瓜做东,另请了四位叔公作陪。
西瓜来果栏不到两年,很会讨大老板欢心,与几位叔公都交好,对你们这帮无人在意的马仔也不错。这样的人总会爬得很快。
大老板先坐,王九十分自觉地随着落座,他真好似一条犬,总是要黏在大老板身边,没意识到自己挤开了凑过来的西瓜。
西瓜脸黑了一瞬,又无缝衔接上笑容,坐到大老板另一侧去,双手奉上菜单。大老板只来得及垂眼一扫,菜单就被一双白净的手不客气地拎走了。
王九似乎在做某项挑战,即不断惹怒大佬并存活。他看起来不像个识字的,你忍不住想他从前是怎样学经文,你正想着,他回头看站在身后的你,指着某一页的精彩图画问:“这是什么?”
他仰头看你,眼中写满了求知,灯光将他眼睛照得好亮。
他很会挑,一下子选中焗龙虾,价格昂贵而且你大佬并不喜欢。
这是道职场难题,出题的是横冲直撞的新人,阅卷人是老板以及公司高层。你汗流浃背,而你老板在你不知如何回答之时拯救了你,夺回菜谱丢给西瓜:“随便吃吃喽。”
西瓜深谙大佬喜好,点了几道菜,大老板满意点头,另外补上椰汁炖官燕、柳橙鲜虾沙律,芒果班戟和姜撞奶四道。
你看到西瓜脸上的茫然,你也为你大佬突然变了的口味感到奇怪,但你看着眼前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仿佛屁股上长了虫的那人,想到二十分钟前他望向甜品店的目光,蓦然知晓了答案。
上桌的每一道菜都先经过了王九的筷子,坐桌的几位震惊之余无一例外地打量着大老板神色,但大老板只是看王九,并指挥服务员将那四道菜放到他面前。
王九的喜好太明显,咸辣的菜都惹他皱眉,四道甜口菜他恨不得将头埋进去吃,你发现你大佬目光仍在他身上,在笑。
慈父般的笑容令你毛骨悚然。
你大佬是个没什么良心的生意人,一颗聪明头颅中装满了如何将利益最大化的方法谋略,能这样对一个人,这样看一个人,说明所图更多,所谋更远。
你再看王九,突然就觉得他像未出栏的猪仔,埋头吃食,全然不知危险会在某一天到来。
“好吃吗?”
“好吃啊,你果然没有骗我。”
大老板面上难掩得意和自豪,这才把视线从他移开,去同西瓜他们推杯换盏。
而你在想:“他们约定过什么呢?”
好奇是人类终身难改的习性。不是只有你对王九好奇,酒过三巡,终于有人先问起:“这就是赌场的那位?”
王九的耳朵动了动,但仍未抬头。
“是啊。”大老板答。
“真似陈占?”另一位叔公追问。
大老板嗤笑:“差得远呐。”
“真要是差得远您也不会花大价钱。”
西瓜还是年轻,看似八面玲珑,却不知有些事明白就好,话不该讲出来。
大老板冷笑一声,把杯中最后一口酒饮尽,唤:“王九。”
王九嘴里还咀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即刻回应:“我在啊大佬。”
他声音愉悦,似是因被点到名而高兴。
“他们想同你过招。”
孤兽入群并非头领应允就万事大吉,四处都是血红兽瞳,只待将配不上族群的愣头青生吞活剥,他要留下就得先赢得许多份认可。
但你知道你不必为他担心。
“哦,好哇。”王九把食物咽下,汤匙放好。
包厢很大,他离开座位走到开阔处,精神抖擞地问:“谁先来哇?”
他看上去亢奋极了,呼哧呼哧喘着,目光从所有人身上剐过,唯独避开大老板。
“记得我和你说的。”大老板嘱咐。
他面露难色:“大佬,其实我已经快忘干净了。”
“忘了就砍死你啊。”
你伴虎多年,一听便知老板这句不是认真的,但是王九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你看到他抖了一下,瞳孔骤缩。
“想起来了,大佬,”他咧开嘴笑,小白牙看上去甚是无害,“我很乖的。”
3
西瓜实力不俗,他如果只是会讨好人绝对混不到今天的位子,你见过他出手,狠辣果决,他也正是因此被大老板赏识。
但是你知道西瓜无法拖着巴士跑。
你看着王九的眼睛,那双瞳中并无太大波澜,他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亢奋和期待。他没觉得西瓜能给他带来什么乐趣,所以已经失去兴致,你如此猜测。
你盯他太明显,被他双眼捉住了。他与你对视,先是好奇,大概是好奇你为什么盯着他看,然后他舔舔牙齿,对你笑了。
酒窝蛮可爱的。可爱,这是你第一次用这个词形容一个同性,但很快你又觉得不够准确,或许你们连同类都不算是。
你觉得王九不太像个人类,而这一点其他人也马上就能意识到。
“喂,”大老板叫住离席的西瓜,“杀人王在世来的,不用和他客气,有刀可以用刀啊。”
和大佬一起吃饭没人带刀,桌上有割肉用的餐刀,西瓜抓起一柄。
有人给大老板敬烟,他抽出一支,作为一名合格的马仔,你眼观六路,注意力短暂地从王九身上移开,捧着火机上前为大老板点烟。白雾升腾,他眯起眼,狠吸一大口,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你再看向王九,锐利的刀尖已经直逼他咽喉。西瓜的身法很快,你知道王九更快,但他没有躲,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竖起。
“我顶。”
你隐约听见铁器相撞的声音,轻薄刀身应声折断。
王九身似钢铁。
王九嘿嘿笑了一声,探头望向这边:“大佬,我帅不帅啊?”
你偷偷看大老板,他没说话,但唇角弧度有些难压。
这是场没什么悬念的比斗,西瓜气喘吁吁地落败时大老板的烟还剩下半截。
“硬气功?”有人小声探讨。
“是哇!”王九听见了,大声回答。
他肉眼可见的骄傲,叉腰站着,胸膛挺了挺,一点星火突然撞向他,被他灵巧地躲开。
半截烟跌落在地,你完全没注意到大老板何时出手。
“你要和我打呀,大佬?”
你又听见了王九喉中的响动,像一辆摩托,他盯着大老板看,舌尖在牙齿间来回扫过。这回他的兴奋不是假的,一双黑瞳似深渊,盛满了无尽的期待与挑衅。
大老板只是冷哼一声。
“打一架吧,大佬。”
王九声音低沉,似蛊惑。从裤子的轮廓上能看出他腿部肌肉绷得很紧,他身子前倾,好似随时要冲过来。
你意识到一点,王九并不需要兽群接纳他,他的眼中只有头领,他看你、看西瓜,看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没有区别,只有看大老板不同。
如果他需要一份认可,那么他不在意别人,只需要头领的认可。
“再和我打一次吧,大佬。”
他同样有着咬死统领的野心。
大老板拍案而起,这肥佬一向有着与他身材不符的灵活,但论灵活王九更胜一筹,当他们缠斗在一起,王九敏捷得似一道鬼影。
王九的身体里装了太多笑声,房间里一时吵的如同被塞进数只鬣狗,比起他你大佬沉默得可怕。
吖车真是昏了头了,竟凑过来问你:“谁能赢?”
你不回答,你知道你大佬会用双掌拍碎一切质疑,就如一直以来那般,但当你看见王九的双指在墙壁上戳出洞来,连你也开始动摇。
王九的衣袖挽至肘间,小臂的肌肉漂亮得似艺术石雕,但他的双臂并非华丽的装饰品,挥舞时带起猎猎的风,看起来能轻易绞杀一切。
世上真有常胜之人吗?你不禁开始这样想。你又想起来你大佬也并非百战百胜,虽然你没亲眼目睹过,但他曾坦言自己曾输过龙卷风半招。
虽然那是龙卷风。
你的胡思乱想被一声痛哼打断。王九肋间中了一掌撞在窗上,玻璃应声碎裂,他伴着哗啦啦的声音跌落出去,窗沿只余下血痕。
胜负已分,大老板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地位不可撼动,他坐回席间,扫了一眼众人:“都吃好了?”
一片寂静,他用手边的湿毛巾将手擦拭干净,抽出一根牙签来剔牙,你看到他手上有一枚痕迹深深的牙印。钝齿咬合力惊人,皮肉下渗血,淤青一片。
他们的动作太快了,快到你刚才分明没移开视线,却没注意到王九什么时候咬了人。
这里是三楼,王九挨了大老板一掌,破布口袋一样跌下去,这大概是他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的痕迹。你不由得又想到那只獒,想到它的结局,有些想叹气。
那只獒并不乖巧,大老板不喜欢完全乖巧的狗,所以它被允许挑食、咆哮、呲牙,尽情凶狠。在大老板的纵容下它活得随心所欲,开心时会用头蹭人,不开心时就不许人近身。它活得太舒服了,有一天竟得意忘形,张口去咬大老板。现在它只剩一张油光水滑的好毛皮,铺在大老板床边的地板上。
他与它实在相同。
大老板剔完牙,站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大佬,我还没吃饱!”
声音来自窗口,你闻声眉一跳,看过去时先看到一只蹭了不少血迹的手,然后是王九那张苍白似死人的脸。他用力一攀翻了进来,单腿蹦向餐桌,无事发生一样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你偷偷瞄大老板,试图从你大佬的表情上分析出他现在是否需要一张人皮地毯。
“加一份朱古力奶。”大老板面无表情地说。
看来他暂时对人皮地毯没兴趣。
大老板极有耐心地看着王九吃完饭,又看着他满饮一杯朱古力奶。
王九很喜欢朱古力奶,这一点太好判断,因为他喝完还舔了舔唇际,没有浪费一点好滋味。
他看向大老板。
“还要什么?”大老板问。
“烟,”王九不客气地强调,“你刚刚抽的那种。”
“狗鼻子,”大老板一边骂他一边望向刚刚敬烟的那位,“给他,他喜欢贵的。”
烟被递过来,这是你第一次给王九点烟。他那双眼又恢复了平静和善,抬眼望人时更显无辜。他和你道谢,吸上一口,倚靠在椅背上,表情餍足。
王九的左腿摔断了,搞不好身上还有内伤,但他看起来还挺开心的,不知道在满足些什么。
“王九,今天起跟在我身边做事。”大老板把今天说过好几次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4
大老板下午要留在这里打麻将,让你带王九去医院。他不要你搀扶,单腿着地,轻易便保持平衡,蹦跳着出去。
你回头关上包间门,再一转身就见王九双脚踩地,健步如飞,已走到了楼梯口,哪里有半点瘸腿的样子。他竟是个滑头,就这样骗了所有人。
“王九,”出了门,你唤他,“医院在这边。”
他走了与医院完全相反的方向,并且在你开口提醒后也没有调转方向的意思。
装瘸、装聋,得心应手。你只得去追他。
“老板让我带你去医院。”
你提到大佬,他总算停下脚步看你一眼,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他想说什么,刚要开口就咳嗽起来,嘴边溢出血丝。他啐了一口,把口中的血吐在地上,呲着带血的牙冲你乐。
“过几天就好啦。”
他竟知道你是在担忧他,这令你吃惊。你本是全然把他当做一只野兽,但他此刻眼眸晶亮,一点安静笑意,又分明是个人。
你怀疑他根本就不知道医院是什么,也根本没有去医院的概念。于是你恍然大悟,他不是装聋,只是你们从那条与医院相反的路来,他以为可以回去了。
“去了医院会好得更快一些,起码会不疼。”
他眼神又迷茫起来了,似在思考,他想事情时眼神总是很空。
“唔,那去呀。”
你和王九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他好奇地看着窗外,安静乖巧。
一个小时后乖巧的假象被打破,他嚎叫着从检查身体的仪器上跳下来,差点伤到人。他若是真地开了杀戒满屋没人能逃掉,但你看着他的手掐上医生脖颈,又生生止住杀意。你猜想是大佬嘱咐过,不叫他伤人。
他不喜欢医院,不喜欢被检查身体,他蹲在角落戒备着不让任何人靠近,连看你的眼神都凶起来。
“只是检查。”你和他说。你躺在仪器上,让他看着医生们摆弄你,以此来向他展示绝对安全。
你不得不在医院花了双份的钱做检查,你知道大佬会很大方地给你报销,大佬虽然小气,但养狗还是很舍得。
你确定大老板是把王九当做狗在养的。一直以来大老板都没有头马,因为他不信任何人,身侧的距离太近了,近到一步之内呼吸之间一把刀就能完成一场谋反。
大老板这样的人不需要头马,只需要狗,可是没人心甘情愿当狗,也就只有王九脑子不好,十分合适。
王九身上穿的是Kelvin的旧衣,沾了血不好清洗,你干脆带他去买新的,这个不用大老板给你报销,以后都是兄弟,送他几件衣服就是。
衣服是你挑的,因为王九看什么都喜欢,反而无法抉择。回去的路上你给王九买了一杯奶茶,他一手拎着自己的药和衣物,一手拿着奶茶喝,一双眼里尽是纯粹喜悦,净如琉璃。
王九好像看不够这个世界,总是在张望着什么,有时看店铺,有时看车,有时看路上的行人。
街对面有家佛具店,他的目光与屋内的菩萨们对视,动作连同呼吸一同滞住,几秒后他稍显慌乱地移开视线,竟有些心虚。
你又想到他的戒疤,猜想他可能是个叛僧。
佛具店的门开了,庙街的十二少从里面走出来,手中拿着纸袋。这项工作你很熟悉,这里就是这样的世界,佛祖也要向□□交租,谋求安稳和庇护。
十二少是个自来熟,认得你,隔着街和你打招呼,又问王九:“新来的吗?”
王九盯着他看,沉默地点了点头。
十二少几步便走过来。
“十二少,庙街tiger哥头马。”他做过自我介绍,和王九相互打量起来。
王九没有寒暄的经验,不知道还有互通姓名这种礼数,所以没向他一样介绍自己,只是问:“头马是什么?”
“王九,走了,还有事要做。”你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大老板不喜欢庙街,不愿你们与庙街的人来往。那位tiger哥时至今日仍讲究义字当头,与你大佬利益至上的理念不和,你大佬觉得他蠢,连带着架势堂所有人都蠢,早告诫你们离远一点,不要被传染。
令你开心的是王九很听你的话,立刻跟在你身后,这让你十分满意,心想着他毕竟是人,虽然脑子不灵光,但是比那只拽不动的獒要懂事。
大佬不在大家都比较自在,组了牌局玩锄大地,你回去时吖车恰好要去厕所,要你接手,你坐下时见王九盯着牌桌看,想着不能冷落新人,便问他会不会玩。
王九眼神亮亮,像见着新鲜玩具的小孩一样,连连点头,于是你信了他。
于是你信了他!
王九根本就不会玩,也不听你讲的规则,想出什么牌就出什么牌,你只得在一旁看,耐心地把他扔出去的不符合规则的组合捡回来,再告诉他该怎样出,但他又不全然听你的,所以一局下来惨败收场。
好的是他输了倒也不恼,笑嘻嘻伸手:“给钱呀。”
正洗牌的常威懵了:“给什么钱?”
“我赢了,你们要给我钱啊!”
“只是随便玩一玩,没有彩头,”你和他解释,“而且输的是你。”
他骤然转头看向你:“我还剩下那么多,是我赢了啊!”
不是谁剩得多谁就赢的,你想着再好好给他讲下规则,他已伸手掀了牌桌:“好哇,你们做局耍我!”
常威习惯性抽出板凳下藏着的刀,兄弟几个脸色都不好,但没人敢轻举妄动,饭局上王九的实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王九一副赌徒输红眼了的癫狂相,与这两日你所见的他大不相同,他揪着你衣领,扯的你不得不低头和他对视。他想要你的命太容易了,你摸不透他想事情的逻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谢天谢地大老板在此时进了门。
“干什么,打算拆了我的房子啊?”
“大佬,他们做局耍我!”王九语气中尽是委屈。
大老板走过来,给了他屁股一脚:“叫你赌,还敢赌啊?”
大佬就是大佬,看起来完全没有要应对当下局面的意思,踹完一脚后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云淡风轻地留下一句:“乱糟糟像什么样子,收拾好。”
王九仍扯着你不松开,喉间闷雷滚动,大老板头也未回:“王九,你进来。”
大老板的话语如无形的狗链一般牵动着他,他进了屋,门关上。
晚间雷云躁动,雨泼下来,你们正闹哄哄打牌,大老板的房门开了。屋子里安静了一瞬,是王九蔫头耷拉脑地走出来。
出来的不是大佬,大家的心思就又回到牌桌上,你瞟了王九几眼,见他推门出去了。
大老板竟放心他独自出门?但你转念一想这些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心中憋着火,为这养不熟的王九。
第二天你出门给大家买早饭,看见王九缩坐在屋门口,昨夜雨急,屋檐未起到什么遮挡作用,他浑身湿透,就这样在雨里睡了一夜。
听见脚步声,王九抬头看了一眼,见是你,又把头埋下去继续睡。
你突然又觉得他可怜。他什么都不懂,你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要生他的气,回来时塞给他两个叉烧包。
“怎么不进去?”你问他。
王九吃得满嘴油汪汪,看你时眼神纯良,显然比你更早忘了昨天的不愉快:“大佬罚我在这里看门。”
小雨又淅沥沥下起来,你回屋把买回来的饭放下,给他送了把伞。
5.
午饭时你想起来王九的药还在屋里,于是和饭一同带出去。下午你怕他无聊,又将打牌时占嘴的瓜子和花生分给他些。晚间雨停了,你想了想,决定给王九送床被褥,出门时被遛弯回来的大老板撞了个正着。
“怎么,你想给他搭狗窝啊?”大老板阴阳怪气。
大老板面露不爽,你呆愣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你是个合格的马仔,深谙生存之道,只想平平安安地混口饭吃,一直以来都小心揣测大佬心思,不惹事也不出风头,生怕他哪天看中你或厌恶你,下次火拼时让你冲在最前面。
今天你无疑惹到他了。他比你矮许多,看你时需仰面,吸入又呼出的烟在他体内浸满怒气,间续地喷到你脸上,你出了一身冷汗,每一根汗毛都立着,不敢与他对视。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王九。他像街边流浪的小动物,当你看到他、接近他时你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怜悯之情,这对□□来说是很危险的东西,它代表着你从你稳妥的、不会出错的道路上偏离,闯入充满未知的迷雾中。
王九不知你此刻的水深火热,他正四仰八叉地睡在瓜子皮和花生壳上,睡得非常安稳。
“把我屋里的笼子给他搬出来。”
大老板抽完一支烟才发话。你的眼睛被烟雾熏得火辣,努力不让眼球被刺激而蓄满的生理性泪水流出。
铁笼是半年前抬进大老板房间那个,上面还蒙着黑布,王九在大老板的凝视下蔫头耷拉脑地走进去,脸自栏杆空隙中挤出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大老板。
大老板一指头戳在他脑门上:“等你懂点人事了就放你出来。”
你大概知道老板的心思了,心中的恐惧少了些,他未对王九生出什么火气,自然也不会因此事连坐你。
这并非折辱,也不是惩罚,只是拐弯抹角的教导罢了。整个果栏里王九只和大老板熟悉,只认大老板一个人,他对这里没什么归属感,也没把你们这群马仔看做同伴,他的眼睛追着头狼看,没有丝毫群体意识,等他哪天又陷入到昨天那种想不明白的状态中,他依旧随时可能对你们动手。
会撕咬同伴的野兽可不是大老板想要的。
王九那颗笨脑子理解不了太多东西,灌输再多也无用,有些道理得让他自己想明白。
遮风挡雨、落脚之处,长久栖身的地方勉强可以称之为家,而家中的一切人和事是不许摧毁只能守护的。这个说法对□□来说过于温情和矫情,那么更直白一点:至少狗得知道不能毁坏主人的财产以及不可以把家里的其他狗撕成碎片。
猜透大老板的心思后你胆子大起来,把盖住铁笼的黑布撤去,在里面铺上柔软被褥,上面还搭了雨棚,避免雨水和烈日。
果然,大老板瞧见了也没说什么。
笼子的空间不大,王九不喜欢,除了洗漱和去厕所他都得待在笼子里,每次撒尿回来都要磨蹭下。他耐不住寂寞,这么狭小的空间也不耽误他倒立、翻跟头、打拳,隔着栏杆喊你们陪他玩。
你们决定教他打麻将,麻将桌被搬到笼子旁。笼门没锁,但此处是大老板画地为牢的五指山,大佬将他镇压此处,未经允许不得造次。他输了只能在笼子里抓狂,把枕头扯得粉碎,鹅毛飘满院子,有时不小心弄断了栏杆,你还得在大老板回来前帮他焊好。
住进笼子里的第三个月王九才学会打麻将,他第一次胡牌时你很有成就感,因为这是你们教会他的第一件事。
年末大老板出国谈生意,这一去便杳无音讯。他不是个会在外久留的人,以往他出门最多一周就要赶回来,这次一走便是二十多天,果栏上下都躁动不安,各堂口轮番上门打探,但你们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毕竟他又从来不和你们交代什么。
王九也有一些不安稳。有一天夜里你出去上厕所,见他在笼子外面晃荡,惨淡月光照得他好似一个幽魂。
他看到了你,站定:“大佬去哪里了?”
他不过来,只是远远地看你,黑瞳被夜色衬成深窟,你毫不怀疑只要你说一句大老板不会回来了,他就会立刻消失在夜色中。
“去国外,还要过几天回来。”
他比那些叔公们好骗太多,你说他就信,可能是怕你和大老板告状他私自出来,还解释了一句:“哦,我出来上个厕所。”
他回到笼子里,把自己关好,对你露出一个很不走心的标准微笑,看起来有点瘆人。
谋反这种事在哪里都不少见,某位跟大老板称兄道弟半辈子的叔公带人上门来时你只觉得他傻。不过一个月他就判定大老板不会再回来,这说明他这半辈子白混,根本没能搞明白大老板这个人。
大佬不在,你们这些马仔不成气候,糊糊弄弄地抵抗,顺理成章地节节败退,接下来就可以理所当然地逃跑,化整为零,在街头混上几天,等大老板回来再抱住他的大腿表忠心就行了。
总之没必要在老板看不到的地方把命搭上,因为以你对你大佬的了解,他八成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他的马仔里少了谁,如果是钞票少了几张他大概还会发现并且追究一下。
你没有忘记王九,想跟他解释并且带着他一起跑时被人砸了下,满眼金星地撞在笼子上,仰头便望见王九猩红的眼,他的鼻息喷在你额间。
“他们是谁?”他盯着眼前站满院子的,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人们。
叔公太瞧得起你们这些马仔,带了不少人来。
你听见雷声。这并非天边的声响,而是来自于王九,你已经很熟悉这种声音。
“我们先走,等大佬回来再说。”你打开笼门,攥住他胳膊,你知道他很厉害,但是人太多了,抵抗的下场只能是被人海淹没。
王九岿然不动:“他们来干什么?”
你还在思考怎么哄骗他离开,一声枪响已经代你回答,接下来你手上一松,他似一阵风一样冲出笼子。
你没看清是谁开的枪,但大概第一个被王九扔出去的那个就是。
“出去。”王九以主人的姿态对闯入者下了简单的命令。
一群人不会惧怕一个人,那些人看他大概像看一只困兽,毫不在意地围上来。你的计划被打乱了,走上前去与他一起,其余的兄弟们见你没离开也聚过来,你们组成一支与对面人数相差太多的小小队伍。
后来回忆起来挺热血的,但其实这个夜晚并不漫长,你们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当王九如流星一般撞散了人群,把残肢扔上天的时候,人们吓破了胆,很快哭嚎着作鸟兽散。
王九站在血雨里,脚下踩着那位叔公的头,那是你第一次看到人的头和熟透的西瓜没有任何区别,轻易地碎裂,模糊一地。
“大佬不让我杀人,你别告诉他。”王九和你说。
在你们收拾残局的时候他去洗了澡,然后干干净净地回到笼子里准备睡觉,他刚躺下,又跳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门口看。
他很兴奋,耳朵在动,似乎是听到了什么。
几秒钟后你看到熟悉的肥胖身影出现在门口。大老板不似才回家的旅人,更像是饭后出门溜了个弯,对院子里还没处理好的几具尸体视而不见,目不斜视地往屋里走。
王九一直盯着大老板看,眼神从热切变得有些迷茫,大老板不看他,他急得快要跺脚。
“大佬!”在大老板进门时,王九终于喊出声。
大老板也终于回头看他。
“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很乖哦!”
大老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你捕捉到了他嘴角那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想明白了整件事。
你知道王九不用再住在笼子里。
6.
笼子被彻底拆除丢掉,你本是想收好放进仓库,大老板白眼一翻:“干嘛,留着养狗啊?”
他总是这样,不阴阳怪气就不会讲话,最佳战绩是把心脏不好的对头气到病发去世,真真兵不血刃。
大佬对王九这次的表现很满意,这一点除了王九你们都能看出来,他手一挥做出决定,你们就成了王九的小弟。
“九哥”这个称呼是常威先叫的,很快你们所有人都跟着这么叫,王九很喜欢这个称呼。
从前你们直接服务大老板,现在上头又多了个人,地位又低一等。不过这并非坏事,因为跟王九做事很容易。
跟着大佬出门还得样子上去拼一拼,跟着王九只需要站着看就行,他不喜欢你们插手,他自己都打不够。
王九精力无限,平时总是喊无聊,只有赌博和做事时肉眼可见的开心。
大老板不让王九杀人,杀人容易被警察盯上,解决起来比较麻烦,打点差佬无异于从你大佬身上割肉来吃。
王九不能算言而无信,只是下手没轻重,难免搞出人命来,当然这也不能怪他,无论多少次他都意识不到人其实很脆弱,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有硬气功。好几次他杀了人就呆呆地站着看,像抓坏奶油蛋糕的小孩子,似乎搞不明白一个完整的东西怎么就这样碎掉。
大老板总能发现王九玩过头了,他心虚的时候太明显,如果好好完成任务了,一定是嚷嚷吵吵回家邀功,如果不小心捏碎了谁的脑壳,则要蹑手蹑脚溜进门,生怕被大佬注意到。
所以大老板只要没听到语调欢快的“大佬我回来啦”,就会喊他:“你过来。”
他这时心虚就更加明显,眼神飘来飘去就是不敢和大佬对视,声音也比平时小上许多。
“杀了几个?”
通常是这样问。
他则磕磕巴巴无助狡辩:“没,没有啊。”
这时大老板就会卷起手里的漫画书打他的头,开始两次他小声抗议,后来几回就越来越大声,直到某次他脱口而出:“够了肥佬!我们说好不打头的!”
大老板目露凶光,皮球一样从躺椅上弹射起来,按着他的头要往墙上撞,他挣开,但你大佬是个灵敏且大力的皮球,又一把将他薅回来。他们交手,或者说,基本是他单方面挨打,然后他终于逮到机会,翻越围墙逃之夭夭。
大老板掸掸灰,坐下继续看漫画:“跟着他,别让他惹祸。”
你大佬的衣服撕裂很长一道,圆滚滚的肚皮露出来,看起来颇为搞笑,但你们没人敢笑,你们即刻撤退去找离家出走的九哥,顺便给你爱面子的大佬留出喘息和换衣服的空间时间。
王九超会安抚自己,你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在冰室吃甜品,背上还有你大佬的鞋印。他的牙齿很好,喜欢嚼冷饮里的冰块,口齿间咔嚓作响,满脸郁闷。
“大佬是不是千里眼啊,怎么什么都知道?”
千里眼,你猜这个词他是从大老板的漫画书上学来的,他现在已经学会看漫画。
有些事情你很难和他解释,也不敢解释。你不能消除他对大老板的恐惧之心,不能让他想通,他强大危险,所以不可以聪明,你们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谁也不能教他这些事。
做狗没什么不好的,做狗可以浑浑噩噩地活,比做人快乐,比死了好。
“马上过年了九哥,去买新衣服啊。”Kelvin岁数小,贪靓,这一点和王九很是能说到一起去。
逛街时你们遇到城寨那位头马也在买衣服,他天生好样貌,所以就连走在路上都是一种招摇,王九盯着他看,于是你以为他们认识。
擦肩而过,王九收回目光,拐进了卖墨镜的店铺。你这才意识到王九是在看人家的墨镜。
就当前的职业来说,王九很适合戴墨镜,墨镜会遮住他那双纯净的眼,他不笑时有股凶相,唯有眼神柔软,不好震慑住人。
“靓啊!”王九对镜自照。
“靓啊!”你们纷纷竖起大拇指。
王九心满意足:“买!大家都买!九哥请客!”
王九掏出大把钞票拍在柜台上。你不知道他工资拿多少,反正大老板总是把他的口袋塞满,他做事的时候如果动作激烈,那些无拘无束的钞票就随着他的动作洒落一地,你们一般会帮他把钱捡回来,否则真得说不好这趟是赔是赚。
你们带他去理发,他捧着册子挑了好久,选中了上面一款经典女士头。
你很有先见之明,提前跟他商量好了这个没有危险,不能打人,他满口答应,烫发机罩下来时还是捏碎了椅子的一边扶手。你看的出来他很紧张,全身都紧绷着,他警惕地盯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和能照到的所有人,着重看你,似乎在重新考虑你刚才说的话。
你又经历了一场小小的信任危机,这只是开始,因为烫头发还要好久,但你不打无准备的仗,在王九暴起前,大老板推门进来。
今天是二十八号,再过一天就是除夕,你大佬会在这一天洗个大澡再做一做头发,年年如此。
大老板在王九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王九安静下来,只是眼神不住往过瞟,一副随时准备跑路的样子。等待太漫长,他把围布撕成一条一条,这是他手中仅能够到的东西。你大佬实在看不下去,又或许是心疼一会要赔偿的钱,把自己的漫画书扔给他,自己打起盹来。
王九的头发先做好,欣赏半天,不等他开口,你们抢先夸他靓,他被夸得飘飘然,又蹿到大老板跟前去。
“大佬,我靓不靓啊。”
大老板不理他,也不知道睡没睡着,他就在大老板脚边蹲下,他这时候很有耐性,似雕塑般一动不动。
许久,大老板抬起手搭在他的头上,看得出来他有些抗拒,但是没有躲闪。又过了好一会,他放松下来,身体不再僵直。
大老板这才收回手:“在这赖着干什么,滚回去大扫除,养你们一帮吃白饭的。”
你猜他们和好了。
过年时王九收了不少利是,他第一次收这东西,宝贝得很,全收在枕边,有人登门拜年,才给大老板问过好,他的手已经伸出去等着别人派利是给他。
王九对什么东西的热情都不久,年初三他就把前两天如珍似宝的利是在牌桌上输光了,其中一封还是大老板包给他的。
金色利是封上是大老板亲笔提的“福”字,你们每人一个,王九那只更是厚度非凡。钱被他抽出来给赢家Raymond,他当然没有什么职场敏感度,利是封就被随手丢在脚下,和一堆已经空了的红色利是封横尸一处。
乍眼,太乍眼。你眼疾手快将之捞起,在大老板起床前避免一场灾祸发生。
你意识到赤狗日的威力不容小觑。没有留在家中的必要了,王九自身就是凶煞,比起惹大佬不开心,他更应该出去给别人添堵。于是你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在这个不该出门的日子带王九出去给你不喜欢的几位叔公拜年,以后年年如此。
7.
初六清早放鞭炮,你们在这边放,街对面十二少领着人在那边放,整条街似打仗般,硝烟弥漫。王九起先还跟着你们玩,新鲜感一过就不见踪影,午饭时你才在最里面的屋子找到他,原来是嫌吵,耳朵里塞了棉花躲着睡觉。
今天开工,道上的大佬们会在今天聚餐,新的一年大家继续和气生财,这规矩不知哪年开始约定俗成,反正自你到香港时就已经如此。今年轮到城寨做东,昨日龙卷风派人送来请柬,定在了金殿酒家,宴席晚六点开始。往年大老板都会早到些,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用他那张嘴损遍所有人。
下午五点半,你们仍在打麻将,因为与往年不同,大老板并不积极,稳如泰山地坐着看漫画,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
下午六点,大老板把漫画合上放在一边,王九眼观六路,立刻站起来将面前的牌哗啦一推,混在桌上打乱:“做事做事,不玩了。”
你猜他这把牌又不好,他赌运极差,赌品更差。
将近七点你们才到金殿酒家,别家早已到了,迟来的人难免惹人注目,从一楼到二楼,落在你们身上的目光就没断过。
包间门开着,很少出城寨的男人坐在主位,指间烟雾扶摇,渺渺间遮得他面虚几分,如虔诚香火轻笼佛龛。他目光透过茶色墨镜轻扫来,千钧之力压下,顷刻泰山悬顶。你见过龙卷风几次,每一次对上他的视线都是如此感受。
你看向别处,步伐慢下来,耳边忽闻王九的笑,他脚步轻快,几乎越过了大老板去,又始终压着半步距离未逾越。这半年他到底还是记住了些东西。
“你迟到了,一会可要罚你的酒。”
龙卷风一支烟恰好抽完,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笑得很温和,没脾气一般。
“我生意兴隆嘛,总有的忙。”
大老板言语里没半点愧疚之意,进屋落座,只唤王九入内,叫他和包间里的各位话事人打招呼。
你在屋外看着王九背影。出门前大老板要他穿精神些,你建议他穿西装,这一身行头都是年前逛街时Kelvin挑的,Wilson帮他把皮鞋擦得亮过自己的头,他有乱丢外套的习惯,西装能如此板正全靠平时Raymond及时收进衣柜和今早吖车熨烫仔细,他不会打领带,你为他系好,出发前常威打理过他铺了半背的卷发。
好一个威风凛凛的九哥。
王九与你初见他时已经判若两人,你理解了大老板。你若是有这样漂亮一只狗,也要忍不住比别人晚到一步,要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过来,要每一个人都看到,要他们艳羡。
“早听十二说你有了头马,还是第一次见,威哦。”
庙街的tiger哥坐在龙卷风左手边,他面相凶,其实人很随和,十二少善交际的性格随了他。
令你吃惊的是狄秋也来了。他自从不在道上混就不再参加这种聚会,今天能来显然是给好兄弟龙卷风面子。他这个人出了名的傲慢,从你们进门时就没抬过眼皮,自顾自捧着茶杯喝茶,一副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什么头马,上不得台面的狗而已。”
大老板这话伤人,你庆幸王九听不懂,大老板叫他出来和你们一起坐,他便乐呵呵地听话出来了。场内只余一张空桌,十二少是位好邻居,热情地招呼你们过去。
桌上庙街和城寨的几位你差不多都认识,只有蓝信一旁边的男人看着陌生,他装扮怪异。
“哇,你把内裤套在头上呀!”
王九替你把脑子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这太冒昧,你刚想缓解下尴尬,蓝信一就噗嗤一声笑了。
“我就说真得很像内裤。”
十二少为你们介绍:“四仔,城寨新来的。”
王九则是凑过去问:“这是穿过的还是没穿过的?”
你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大战爆发,但被蓝信一称呼为四仔的这位情绪稳定,头也不抬地吃菜。
王九被冷落了,坐回你身边,他注意力很难落在一处很久,盯着四仔看了一会,就又转过头去看屋里的龙卷风。
“那个是谁?”
桌上有莲子红豆沙,你给他盛了一小碗:“龙卷风,城寨的话事人,大佬的老相识。”
王九无心吃饭,一直盯到龙卷风回望他,他兴奋起来,墨色在眼里蔓延。
龙卷风笑着对他点头,举杯示意,他不懂这些礼数,只说“好凶哇”,说着就要站起来。
你随时准备着伸手拦人,虽然八成也拦不住。不过大老板的威慑总能及时到来,王九还在激动地呼哧呼哧喘,你大佬的眼神已经似飞刀般掷来,隔着人和距离扎在他身上,将他戳泄了气。
“吃饭吃饭。”王九端正坐好,先去夹桌上的糖不甩。
头马个人口味使然,城寨的局总是会多上一两道甜食,这桌菜王九吃得满意,唯一不满的是你们几个总替他挡酒,满桌人只有他仅喝了一杯,别人看他的眼神就有些怪异。
你们太怕他醉,他清醒状态就已经足够值得提防。
十二少提议摇骰子玩,并且不许任何人再替喝,王九对骰子二字敏感,撸起袖子兴致勃勃,你脑子里响起警报,警报声随着王九摇过一轮又一轮骰子加剧。
王九酒量比你想象中好一些,但架不住手臭,他喝了不少,你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他,大老板出门上厕所,他眼尖看到,离弦而出,你只拽到他衣角,因松手快只被扯了个踉跄,不至于飞到隔壁桌去。
“大佬你去哪里哇!”
“大佬你要走了吗?”
你跟过去时他已经紧贴着大老板,并排挤进厕所门。
“哎呀,我认识你。”你听到他说。
你进了门,见到赌场的钱老板,王九贴着他的面,几乎鼻尖碰鼻尖:“我认识你,认识的。”
“谁来着?”
王九在嘀咕,钱老板在抖,你大佬在憋着笑解裤腰带。
“九哥,回去继续玩啦,换二十一点喽。”
二十一点是你们提议的,这种游戏比单纯的拼大小更有操作空间,能让你们保一保一杯接一杯的王九。
王九被你哄走,刚到门口,与龙卷风迎面碰上。
“龙!龙……”
“龙卷风。”龙卷风提醒他。
王九点头,紧接着毫无预兆并指刺去,他下手毒辣,冲着龙卷风那双似是含笑实则寒潭般的双眸招呼。
龙卷风和你大佬打那场几乎被人遗忘的大战时你还在老家当兵,无缘得见。这是你第一次见到龙卷风出手,王九已似鬼魅,他更快许多,你听见一阵似龙吟的风啸,风停时龙卷风已在门内,王九背对着你们站着。
“身手不错啊。”
龙卷风评价。
你看王九,他表情有些茫然,左臂无力垂下,右手的拳头握着,摊开时手心里有两块薄荷糖。
风一起一落间,龙卷风哄孩子一样戏耍了他。
王九大笑着丢掉糖,他扶着左臂,你听见关节被接好的脆响,紧接着他跃进门里冲龙卷风叫嚣:“来啊!”
“很有活力。”龙卷风对大老板说。
他的目光不曾落到王九身上。
你大佬没什么表情,但你猜他是生气了,你常年跟在他身边,还算了解他。他洗过手,走过来时将水珠弹在王九脸上。
“干什么?丢我的脸啊。”
他点了支烟,不再看王九,看你。
“走,走了九哥,继续玩啊。”
你有些磕巴,期盼着王九别再继续上头。
谢天谢地,王九说:“好。”
王九情绪不佳,这显而易见,吖车偷偷凑过来问你刚才发生了什么,你闭口不谈。
这一年的初六乍一想起来没发生什么,王九在喝酒玩闹中还算合群,后来他醉得厉害,闹着要看脱衣舞,还差点扒了蓝信一的衣服,蓝信一不肯脱他就自己脱,皮鞋甩到不知谁的酒杯里。
大家都醉了,嬉笑怒骂都好,没人在意什么。
你也醉了,回去时王九哼着歌,听着像佛经,调子又没那么正经,他在你眼前被月光晃成好多个,似水中残影。
后来你回想往事时意识到很多事都自这天伊始,只是那时你也轻看了他,所以并未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