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境》子欹

16、第 16 章

　　一行人到了城门，出示了应朔给的令牌，守城的人果然直接放行，苏洵心下松一口气，可就在即将跨过城门时，身后传来一声暴喝：“拦住他们！”

　　苏洵回头，眼睛睁大了些，是余曦，人追来了，那应朔如何了，那个圆脸小士兵也认出了来人，他赶紧推着苏洵离开，苏洵也回过神，拉紧了谢璟言的马绳，快步往外走。

　　突然破空之声传来，苏洵侧脸溅上一片温热的液体，他僵着身体回头，圆脸小士兵的脖子被当空一箭射穿了，他眼睛瞪大，手还紧紧抓着苏洵的衣袍，他艰难地对苏洵说：“快走”，随即轰然倒下了。

　　苏洵脑中一片空白，又是箭，到处都是箭，苏洵眨眨眼，他努力找回自己的神智，想着叫他们赶紧跑，一回头却发现地上几具凌乱的尸体，是西北的士兵，刚刚还鲜活的人如今已经躺在地上永远闭上了眼。

　　剩下三个士兵挡在苏洵面前，他们忽然互相对了个眼神，把苏洵用力往外一推，然后跑回去开始用力拉城门。

　　苏洵猜到他们要做什么，张口刚要说话，却是直接喷出一口血来，他开始剧烈咳嗽，恍惚中好像听到裴元充满怒气的的声音：“谁让你用箭的，我说了要留活口留活口！”

　　这一打断，城门终于被合上了，苏洵抬头，看到的最后一眼是一个喊不出名字的士兵瞪着眼睛透过快合上的缝隙对他说：“苏大人，快走，带殿下走！”

　　苏洵按了按胸口，刚那一口血快把他心肺都咳出来了，他拽紧了谢璟言的马绳，按着应朔给的地图迅速往外走，他的心跳得异常快，趁着自己还没倒下，他要带谢璟言回去。

　　走了不知多久，天都亮了，苏洵第一次恨自己不会骑马，这样得要走到什么时候去，他感觉自己双腿在麻木地走着，意识已经快要模糊了，他逐渐看不清手中的图，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有手中握着的马绳有一点实感，像是海上唯一的浮木。

　　彻底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喊他，应该真的很急吧，不然怎么一直喊一直喊，最后他感觉自己被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恍惚中有人安抚似的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苏洵你怎么了，苏洵对不起。”

　　再次睁眼苏洵已经在颠簸的马背上了，他俯身趴在谢璟言的黑马上，头枕在马的后颈处，浑身疼得一点都动不了似的，他一张口便开始咳嗽，谢璟言忙凑近来看他，他想忍但没忍住，呛出口血来，谢璟言紧紧蹙着眉，却轻轻为他拭去嘴角的血渍。

　　真狼狈，苏洵暗暗想到。风水轮流转，开始他牵着马上晕倒的谢璟言走，现在换谢璟言牵着马上半死不活的他走，他想着想着突然又有点想笑了。

　　谢璟言突然道：“苏洵，为什么救我”，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早在他一清醒时便发现苏洵状态很是不对，他跳下马叫了他很多声，苏洵却恍若未闻，只顾牵着马往前走，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张地图，他没办法，上前一步拽着苏洵一把按进怀中强制他停下，待苏洵安静下来，他眼睛也已经闭上了。

　　谢璟言这才发现苏洵一身全是血，他当即把苏洵上上下下检查一遍，发现除了肩膀处有明显外伤，其它都无大碍，刚要松口气 ，一探脉象却发现这人虚弱得厉害，脉象一片紊乱，像是内伤严重的样子。

　　谢璟言把苏洵抱上马的时候身体都在细微地颤抖，他怕苏洵直接趴在马背上难受，便让他跨坐上去，帮他把头轻轻靠在马的后颈处，他的马在他手中异常温顺，很是配合地让苏洵靠着。

　　听到谢璟言的问话，苏洵眨眨眼，不假思索道：“殿下金枝玉叶，为殿下效死是臣的荣幸。”

　　谢璟言淡淡瞥他一眼：“说人话”，他才不信苏洵眼中能有什么殿下，从前什么低眉顺眼讨好谄媚，全是假的。

　　苏洵想了想，又道：“我若一人回去，如何向楚将军交代，如何向陛下交待，横竖一个死，况且我不会骑马，殿下，真不是不想丢下您，臣也是无可奈何。”

　　谢璟言：“在城中我那样凶你，我竟没发现你受伤，我还，我肯定弄疼你了”，言下之意，横竖是一死，为什么不把最后对他这样坏的人丢下。

　　苏洵默了默，谢璟言有些闷闷的声音又传来：“我这样待你，你也肯宁死相护吗苏洵？”

　　苏洵叹了口气：“殿下，就当是感谢你那晚带我看西北的星空吧，那是我这些年来最明确地感受到幸福的时刻，我很感激”，那时候感觉父亲和兄长好像就在身边，在默默看着他，陪着他，随风拥抱他。

　　谢璟言语气冷淡：“哦，一片星空就能让你牺牲至此。”

　　苏洵暗自好笑，不知道谢璟言又在气什么，他顿了顿，抬眼看着谢璟言的侧影，开口道：“殿下，那份文书，只是为了试探沙国虚实，陛下没想过真的割让一座城给他们。”

　　谢璟言：“嗯”

　　苏洵又道：“殿下或许可以试着相信一下陛下，这些年他看似一味求和，显得过分安逸，可我觉得，陛下只是在等一个机会，他并非看不见边境危乱，他或许—”

　　谢璟言打断他：“好了别说他了，你累不累，赶紧歇着。”

　　苏洵闭了口，不一会他又有些昏昏沉沉地犯困，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睡，于是他又道：“殿下知道为什么大家在漠城里不会闹事吗？”

　　谢璟言瞥一眼手中的地图，还是配合道：“为什么？”

　　苏洵笑了：“因为漠城进去容易出来却难，漠城附近的风沙是最乱的，寻常人只要在漠地走上一圈，看到漠城便能循着方向进去，可出来时要想轻易走出风沙可不容易，如若没有城主给的地图，他们怕是要英雄埋骨沙地了。”

　　苏洵见他不说话：“殿下不惊讶？传说漠城城主会御沙，但他实际上可能是熟知风沙运转规律，会找路罢了。”

　　谢璟言继续配合：“挺惊讶的，那万一有人逼城主交出地图呢。”

　　苏洵笑了，嘴比脑子快：“嘿殿下你傻呀，风沙一直在变，万一城主稍微改下地图，那人不就被坑进去了，这种关乎性命的事还是不要硬来的好。 ”

　　谢璟言嘴角微抽，忍了忍，终是没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天色渐渐暗下来，马的速度也明显变慢了，苏洵养了些力气，微微直起身子，对谢璟言道：“殿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看出来谢璟言可能也快要撑不住了，他们二人一马已经近一整天水米未进，况且还一直在风沙里奔波。

　　谢璟言闻言没回头：“再坚持一下，我会带你回去。”

　　苏洵失笑：“不是说不给我当护卫吗？”

　　谢璟言：“闭嘴，说了不会让你死。”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完全暗下来，黑色的天幕逐渐被星月点缀，谢璟言终于停下，他抚摸着黑马柔顺的鬃毛，开口道：“地图上的路已经走出来了，接下来应该没有风沙了，我的马记得曾经走过的路，它能带你找到军营的位置。”

　　苏洵隐隐有些不安，他看着谢璟言，微微蹙眉：“殿下何意？”

　　谢璟言抬头深深地看着苏洵：“我为你查伤的时候看到了你怀中的信，新式弓弩泄露，他们竟要逼你叛国，漠城，兵防图，我都知道了，对不起啊苏洵，原来你之前是真的想让我们离开，什么重新谈判，什么送信，都是假的，你只是想救我们。”

　　苏洵皱眉打断：“所以呢，殿下打算让我一个人回去？上来，一起走。”

　　谢璟言摇摇头：“黑风载两人可能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

　　苏洵冷笑一声，侧身便要翻下马，谢璟言一惊，快步冲上去接住他，二人身体都快到极限了，一起摔倒在沙地上，谢璟言在下面垫着，胸口被撞得一疼，他也不管，语气全是焦急和怒意：“你疯了吗苏洵！”

　　苏洵趴在他身上，咳了几声，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艰难地把信塞进谢璟言怀里，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道：“是你疯了，谢璟言，孰轻孰重你可还分得清？我算什么东西，也配你拿命来换么，上马回去，云州和亲王，南照一个都不能失去。”

　　谢璟言似是笑了，他笑得胸腔都在微微颤动着，他抬手把苏洵按进怀里，睁着眼睛看着眼前高远的夜空，在苏洵耳边沉声道：“苏洵，你这是在拿一城百姓的性命威胁我吗？你说你算什么东西？呵呵...”

　　他突然起身，一把将苏洵反压在身下，一只手枕在苏洵脑后阻隔着沙地，他定定地看着苏洵映着万千星辰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苏洵你听好了，你和云州，我一个都不会放弃。”

　　他深深凝视着苏洵略有些愣怔的黑色眼睛，终是叹息一声，起身走到马旁，把怀中苏洵塞进来的信放到了马鞍旁的夹层里，然后拍拍马背，吹了个哨声，黑马转瞬跑远了。

　　谢璟言把苏洵抱起来，走到一个稍微背风的坡上放下，自己也在旁边躺下。苏洵看着头顶的夜空，想着这样倒也不错了，谢璟言突然开口：“你是不是在想，这样死掉似乎也不错。”

　　苏洵猛地转头，又觉不妥，赶紧转回来，还咳嗽一声微微掩饰一下。

　　谢璟言似乎轻笑了下：“不会让你死的苏洵，以黑风的速度到达军营不用半日，等天亮了我们就能等来援军。”

　　前提是两人能在沙地扛过这一夜，二人忽得有些沉默。

　　苏洵没话找话：“殿下的马叫黑风？”

　　谢璟言：“嗯，李将军送我的马，我很喜欢他的黑风军，便以此为名。”

　　谢璟言转头看向他，挑眉道：“取得如何？”

　　苏洵失笑：“嗯，很好。”

　　谢璟言又有些黯然道：“可惜黑风军已经没了。”

　　苏洵转过头，一张苍白的脸上却有一双亮如星晨般的眼睛：“可你的黑风还在。”

　　谢璟言只是笑：“是啊，我的黑风还在。”

　　沙地上只剩下风的声音，又过了许久，苏洵突然开口道：“殿下，我身上的血是那个小士兵的，在城门口，一支箭穿过他的脖子，血溅了我一脸，我当时想，一个人的血怎么可以那样烫，他明明还那么年轻，可他都那样了，最后一刻却在让我快走。”

　　听到他有些哽咽的声音，谢璟言睁开眼：“苏洵。”

　　苏洵继续道：“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还有几个士兵，箭势太急，为了护我们离开，居然跑回去关城门。”

　　他捂住脸，身形有些颤抖：“他们都死了，我却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谢璟言侧过身把颤抖着身躯的苏洵揽入怀中，安抚地轻轻拍着他的背，他没亲眼见到城门口的生死一线，不知道要怎么安慰苏洵，只是道：“会知道他们名字的。”

　　苏洵最后似是哭累了，在谢璟言怀中昏睡过去。谢璟言揽着他，目光沉沉看着顶上星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