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境》子欹

15、第 15 章

　　不知听到什么，苏洵眼中神色渐深，他咽了口唾液，轻轻抬脚走到一旁，里面的人无所觉察。

　　裴元：“漠城既然已经答应合作，如今兵防图也有了，又得了南照的一名军械奇才，你还在等什么？”

　　顾时仿佛没听出面前人语气中的焦急，他声音温温和和的，跟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子谦说了，还不到时候。”

　　裴元：“他到底什么意思？还要等多久？”

　　顾时淡淡道：“不知道。”

　　苏洵心里咯噔一下，眼底瞬间清明了，既而是一阵怒意，难怪裴元说假以时日尽在我手，就算有了漠城帮扶，最多也就是在漠地有了优势，拿下云州又何谈容易，原来他们真正的底气，是兵防图，谁把西北军的兵防泄露出去的？

　　裴元沉着脸正要继续开口，突然止声，转头喝道：“谁在那？”

　　苏洵转身就跑，裴元迅速追了出来，可顾时却依旧不为所动的模样，修长的手拿起桌上酒壶，优雅地斟了一杯酒。

　　苏洵跑时慌不择路，竟到了一处栏杆，是绝路，苏洵暗道一声不好，裴元已经追上来了，他听到裴元说：“苏大人？”

　　苏洵回头，眼神冷得像是淬了九天寒冰：“谁给你们的兵防图？”

　　裴元刚想缓和语气，闻言看着苏洵眉头一蹙：“你别管了，总之我们胜券在握，苏洵你过来，那边危险。”

　　苏洵摇摇头，慢慢又往后退了两步，他再次开口：“是谁，出卖了西北军。”

　　裴元面无表情：“是谁重要么，苏洵，你也一样。”

　　苏洵竟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笑得太用力，眼泪都笑了出来，裴元皱眉：“苏洵，你...”

　　苏洵笑着歪了歪头，打断他：“裴元，你怎么会觉得我是真心要帮你啊”，他眼里有着孩童般纯真的疑惑，仿佛万分不理解似的。

　　裴元心里忽然有些慌：“你父亲兄长已故，朝中无人赏识，这些年看似淡泊名利实则不如说是心如死灰，你埋怨文帝把你调去鸿胪寺，苏洵，南照对你而言，并非不可割舍。”

　　苏洵摇摇头：“你知道的不少。”

　　裴元看见苏洵的神色，想着苏洵果然只是缓兵之计，他拿起一把弓弩，语气有些冷了：“苏洵，别再执着了，回来吧，我会让你物尽其才，谢辞书目光短浅，失去你是他的损失。”

　　苏洵冷笑一声，脚步却未停，裴元眼中闪过一丝危险，他不再犹豫，抽出一支箭放在弓弩上射出，箭矢瞬间没入苏洵的肩膀，苏洵身形顿时一颤，他闷哼一声，嘴角当即溢出血色，自此人已经退到了栏杆下，他扶着栏杆微微站稳身形，抬头看着裴元，眼中极尽讽刺。

　　他又开始笑了：“裴元，你猜的其实挺对的，但是有些事你可能没调查清楚，我父亲曾是工部尚书，当年为了西北的军械制造亲自北上，最后却于军营中死于暗杀，刺在他胸口的，是沙国的箭矢，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居然就这么死了，你当我为什么会跑去研究弓弩哈哈哈哈...”

　　“后来啊”，苏洵仿佛满是怀念似的，眼中却极尽悲痛之色，“我兄长也跑来西北参军，连青梅竹马的未婚妻都不要了，结果呢，战后遇风沙，尸骨无存，至于我。”

　　苏洵看向他，眼神似有些涣散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去鸿胪寺吗，兄长死后，我再也不想碰军械了，有天晚上我跑去工部军械处烧了所有的图纸，我费劲心思设计的一切，我一把火就给烧了，本以为陛下会赐死我，可是陛下虽然生气，却没有罚我，再后来，是我自请去鸿胪寺的，你知道吗裴元，没有人逼我，是我自甘堕落。”

　　苏洵笑着笑着却泪流满面，肩膀上传来剧烈的疼痛感，他觉得自己突然好累，好想闭上眼，就此睡过去。

　　裴元只觉得他肩上的箭尤为刺眼，一时握着弓弩的手有些颤抖，他嘴唇开合，却说不出话来，他脑中一片混乱，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苏洵闭了闭眼，稳住呼吸，再深深地看了裴元一眼，露出一个真心的笑：“裴元，我知道你是真的欣赏我，他死后，再没人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了，可惜，我们不是一路人”，说罢决绝地仰头坠了下去。

　　“苏洵！”裴元冲到栏杆旁，手中却什么也没抓到，他看着楼下黑暗，目眦欲裂，大喊一声：“快来人！”

　　冷，刺骨的寒冷，想象中的骨头碎裂感没有传来，包裹身体的是刺入骨髓的寒凉，肩膀的血应该没再流了吧，可还是好痛，父亲当年也是这样的感觉吗，苏洵很快便失去意识。

　　裴元带人下去寻人，这边栏杆靠下是一片湖，湖中暗流涌动，几次搜寻无果，裴元回到楼上发现顾时还坐在那喝酒，顿时没好气道：“你怎么还有闲心饮酒。”

　　顾时微微一笑：“子谦早说过不要打他的主意。”

　　裴元皱眉：“他知道苏洵的事？”

　　顾时：“不知道”

　　裴元：……

　　顾时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回头对裴元说：“很久以前这是一大片绿洲，但是水源混乱，随沙势而变，下面这湖不知道最终会通向哪里，人既然已经掉下去了，你还是别费劲了。”

　　裴元闻言皱眉：“早知道就不往他肩膀射那一箭了。 ”

　　顾时哈哈一笑，他拍拍裴元的肩：“不，是我就会瞄准他的双腿，这样，就跑不掉了。 ”

　　裴元没好气地拍掉他的手，转身出去继续找人了。

　　顾时慢悠悠地踱步出去，嘴角上扬，挂着一贯温和的微笑，语气却有些冷：“还是太年轻，太义气用事。”

　　景明十七年，苏洵十四岁，父亲苏逸正打算远赴西北。

　　苏洵看着将行囊放上马车的儒雅男子，不舍道：“父亲，非去不可吗？”

　　苏逸转过身来拍拍他的肩：“陛下想让我为西北军设计一种弓弩，我想去西北看看大漠战场的具体情况。”

　　看着苏洵依旧闷闷不乐的神情，苏逸宽慰道：“为父不用上战场，只是待在军营里，不会有事的。”

　　苏洵闻言终于缓了脸色：“那我等你回来。”

　　只是最终，他等来的却是苏逸的遗骸和那支据说刺穿苏逸胸膛的沙国长箭。

　　那天他拿起那支长箭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疯了一样的天天在工部军械所研究西北作战用的弓弩。

　　景明十九年，苏洵十六岁，哥哥苏煜刚及弱冠之年。

　　苏洵站在苏府门口拦着苏煜，语气急切道：“兄长，你别去了。”

　　苏煜只是看着他：“李将军才走一年，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攻来，岂不是欺我南照无人了？”

　　苏洵：“可王姐姐还在等你，你要是出了事，她怎么办？”我又怎么办？

　　苏煜闭了闭眼，开口道：“苏洵，那可是云州，我们的家乡啊，我必须去。”

　　苏洵拦不住，便日日在苏府等他的消息，数月后却只等来一句“风沙骤起，忠骨难寻”

　　那夜下了很大的雪，苏洵在院中树下枯坐一夜，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西北来的告慰信。

　　同年，有天夜里他去军械所放了那一把火，烧尽了他所有的军械设计图，之后他便自请去了鸿胪寺，一待便是五年。

　　苏洵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旁边站着一个黑衣人，他听到那人说：“醒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听过。

　　苏洵坐起来，肩上传来刺痛，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嘴里涌上腥甜。黑衣人转过身来，脸上覆着一张银色面具：“你在水里耽搁太久了，肩上的伤有些恶化，我只能先简单处理下。”

　　苏洵点头：“多谢应统领”，没想到应统领声音不嘶哑了还挺好听的，苏洵暗自好笑，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在关心这些。

　　他敛了神色，对应朔道：“应统领，有人把西北兵防图泄露出去了，而且看样子漠城似乎已经和沙国结盟了，当务之急得找到殿下和西北士兵，我们要立刻出城回营报信。”

　　应朔点点头：“已经派人去客栈让他们散开隐蔽城中了，今夜便送你们出城。”

　　苏洵看着面前人，有些担忧道：“应统领，此地危险，您和我们一块走吧。”

　　应朔转身看着窗外夜色，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暂时不能走，也走不了。”

　　苏洵依言在巷子里等着，应朔给了他件披风，他正好稍微为肩上又开始微微渗血的伤口挡下风，漠城深夜里的风有些刺骨的寒，他拢了拢披风，苍白的脸色有些疲倦，不一会应朔就带着一人一马过来，他压低声音丢下一句“稍等片刻”便掉头走了。

　　苏洵一早便认出那人是谢璟言，谢天谢地他没事真是太好了，他上前正要说话，谢璟言却先一步上前揪住了他的衣襟，语气中似乎压抑着怒火：“苏洵，你好得很啊！”

　　苏洵感觉自己肩膀被拉扯得有些疼，他忍住了，微微皱眉，却还是温声道：“怎么了殿下？”

　　谢璟言单手从马上抽出那卷文书，苏洵一看那份谈判的卷轴，顿时有些头痛，他轻轻握住谢璟言抓住他衣领的手，温和开口道：“殿下，你先松开我，此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等出城后我定会跟你解释清楚。”

　　谢璟言似是有些失望地推开他，笑得有些残忍：“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你说要再试试，试什么，怎么试？难道弃了云州城还不够，还要再多一些丧权辱国的合约吗，苏洵，我真是看错你了。”

　　苏洵被推得差点没站稳，他用力咽下喉中上涌的腥甜，缓了片刻，才上前拉住谢璟言的衣袖，他语气略有些焦急：“殿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会出城了我立刻给你一个交待好吗？”

　　谢璟言甩开他，眉眼一片冰冷：“怎么忽然要出城，今晚的谈判不顺利吗苏大人，卑躬屈膝也不被理睬的滋味可好受？你们怎么可以用一城百姓去谈判，那可是一整个云州！”

　　他握着苏洵的肩膀，眼中一片猩红，苏洵疼得两眼一黑，他拼命压住口中腥甜，面对谢璟言的质问只能不停地摇头。

　　应朔在远处便看到二人拉扯，他带着剩下士兵过来，看谢璟言神情不对劲，还死死攥着苏洵受伤的肩膀，他眉心一跳，斥一声“又在发什么疯”，当机立断抬手给了谢璟言后颈一下。

　　苏洵愣愣地看着应朔把晕过去的谢璟言放在他那匹黑马上，心里想着不愧是应统领，亲王殿下说劈晕就劈晕了。

　　来不及多想，一行人迅速走出巷子口，一边街道突然传来混乱的声响，应朔蹙眉，他把一枚令牌和一张地图交给苏洵，快速说道：“出事了，我去拦着他们，你们赶紧出城，有此物他们不会拦，城外有备好的马匹，出城后只管按着地图走，快！”

　　我们走了你怎么办，苏洵有些担心地看着应朔离开的背影，但是他回头看到马背上不醒人事的谢璟言，咬咬牙道一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