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江上人莫愁》五角月亮

4、夜行

　　江烟与寻千柳到了一处破旧的石桥，这里长满了杂草，夜色暗沉，没什么遮挡的桥洞冷风呼呼而过。

　　寻千柳道：“就这里。会有马车来接我们。”

　　江烟总觉得这里有些眼熟，左看右看，看见桥洞下用枯树枝搭起来的小棚子，脑中画面一闪，总算想起来这里是哪里。

　　一年前，她刚到这个小镇时无处可去，只好自己拿树枝搭了个小棚子，晚上蹲桥洞。

　　没想到，竟然还在！她一时心情大好。

　　寻千柳看她盯着桥洞笑：“嗯？”

　　江烟笑道：“寻少主啊，时候还早，要去寒舍坐坐么？”

　　寻千柳迟疑道：“寒……舍？”

　　江烟忽然懂了他的迟疑：这荒郊野岭，哪里有房屋？

　　江烟笑眯眯地指向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棚子。

　　这不就是“寒舍”了？够寒，也有屋舍！

　　“请进、请进！”江烟热情地拨开歪档在桥洞口的不知名树枝，让他先进。
　　树枝上的花瓣稀稀落落地坠了几片。

　　寻千柳顿住，斟酌片刻，面上为难：“你这个……住处，倒是别致得很。”

　　可不别致么，乞丐都不住。

　　江烟察觉到他那“住处”二字说的相当艰难，不由心中觉得有趣。

　　似乎是为这段旅途找到了点不一样的乐子。

　　寻千柳大概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站在原地不懂怎么拒绝。

　　大抵是因为他遇见的人对他从来都是恐惧憎恨，很少有人敢在他面前说笑，故而对这种带着好意的揶揄，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那张俊秀好看的脸皱了一皱，神情略微懊恼，老老实实弯腰走了进来，挑了个尚且算干净的石头坐下。

　　江烟坐在他旁边闷笑，凑近了却瞧见寻千柳肩膀上一块濡湿，玄色的斗篷即便沾了血迹也不甚明显。
　　她鼻尖嗅到了淡淡的血腥。

　　江烟这才想起来寻千柳刚刚应该是受了伤。摸了摸腰间，自己身上还有两瓶金疮药。

　　“喏。”江烟把药递给他。

　　寻千柳接过：“多谢。”

　　江烟“嗯”了声，秉着医者凡事多叮嘱的想法，说：“金疮药是我亲自配的……”

　　寻千柳接药的手微微一滞，停在空中。

　　江烟：“……”

　　她微笑着咬牙切齿道：“少主且放心，我、最、会配金疮药和清毒丹，这两个绝对不会出错。您放心用吧。”

　　“……嗯。”寻千柳修长的指节这才一翻，将药收回掌中。

　　江烟朝桥洞外看了看，没看见自己的小马驹，也没看见裴雁，月光透过云，薄薄一层好似银纱。

　　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戳了戳，她道：“寻少主，我若加入玄星阁，那陪你去的这一趟，报酬怎么算？”

　　玄星阁名下有许多江湖人士，有的挂名在那，为自己谋利，有的则是另有所求，为玄星阁卖命。
　　江烟若是加入，也只会是挂名，这一点寻千柳心知肚明。

　　寻千柳靠在石头上，闭目养神：“你提。”

　　这个还真想不到什么。

　　毕竟是自己小师弟，即便不给江烟也会救的……但寻千柳愿意给，江烟自然更愿意收。

　　她问：“夕杉谷给了玄星阁多少？”

　　寻千柳答：“各类医术典籍，奇珍药草不计其数，外加《缺月》外篇功法。”

　　这么多？

　　江烟微愣。

　　《缺月》这本内功心法分为内外两篇，外篇使人内力绵延不息，已是自愈疗伤秘籍中的极品。
　　而内篇则更是无价之宝。修至高境便可使人朽木逢春，生机焕发，传言最高境界甚至能让死人复活——虽然没人见过。

　　二者相辅相成，是夕杉谷数百年立足之本，从来不外传，内篇甚至只有掌门亲传弟子才能学到。

　　江烟就会，还靠着它多次死里逃生，解了许多毒。她现在修的《孤心》就是在《缺月》内篇基础上，融入毒道自创而成的功法。
　　保留其生生不息的特性，《孤心》此法至阴至寒，修之则聚万毒于一身，故得诸毒不侵。

　　看来师傅真的很在意这位小师弟，竟然连这《缺月》秘籍都给出去了。

　　她丢掉树枝，拍拍手：“……那，把夕杉谷给的药草都给我。”

　　寻千柳痛快道：“可以。”

　　“？”

　　可恶，要少了！

　　夕杉谷的药草品质都是上佳，这些对江烟而言很多，但对玄星阁来说，大概是九牛一毛。

　　江烟郁闷道：“寻少主，外加十两银子。”

　　她指向寻千柳手里的金疮药：“药钱。”

　　寻千柳：“……”

　　他大概没见过江烟这样无耻无聊的人，也没见过卖得这么贵的金疮药。

　　呵了一声，寻千柳慢慢从钱袋里摸出银子，看也不看就丢给了江烟，似乎是这银子烫手，多看一秒都嫌烦。

　　江烟接过来掂量一下，竟然多给了不少，这一块约莫有五十两了。忍不住发出穷人的感叹：真阔啊。

　　江烟收了钱，格外善解人意：“我出去……把风，少主自便，好好疗伤。人一来我就叫你。”

　　江烟差点把“出去遛个弯透气”说出口，好在悬崖勒马，及时闭嘴。寻千柳闭目懒得与她计较，高贵冷艳地“嗯”了一声。

　　从那破桥洞弯腰走出，熟练地避开那挂着花儿的花枝，站在星空下，江烟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夜空高阔且空灵，草叶上沾着点点露水，微风吹过一闪一闪的。吹了一会晚风，手里捏着沉甸甸的银子，心情甚是愉快。

　　悠闲的寂静中，江烟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桃姑娘。

　　白色的小马驹在夜里很显眼，它踏着蹄子走得东张西望，裴雁只能艰难地牵着它，一步一踉跄，时不时还被桃姑娘的辫子扫上一脸。

　　江烟靠在树上微微挑眉，等裴雁一点一点走近，她起身道：“辛苦了。”

　　桃姑娘哒哒哒走到江烟身边，低下脑袋委屈又带着一丝怨气地拱了她一下。江烟摸摸它的头，安抚道：“好，下次不丢下你了。”

　　裴雁扑通一声跪下，呼吸急促，张了张干燥起皮的双唇，却不知道说什么。

　　江烟瞧她衣服头发上都沾了泥土和草叶，整个人比先前更狼狈也更憔悴。

　　而最醒目的，还是她脸上慢慢爬上的皱纹，如同逐渐枯去的花瓣。
　　这个程度，她的内力大概已经滞涩到不能用了吧。

　　江烟皱眉，微微侧过：“你别跪。”

　　折寿啊。

　　裴雁死死咬唇，却死死不肯站起来。

　　“……”

　　这么倔？

　　江烟把她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泥土，垂眸似是不经意般问道：“既然这么怕死，为什么还要当杀手？”

　　裴雁颤声道：“我与小妹相依为命，后来被师傅带回千山派，可她却被人掳走，我……我一定要找到她。主人，不，听枫楼之主扶善说，只要为他办事，就会派人帮忙寻我的妹妹。”

　　她眼中滑下泪水：“我不怕死，等找到她，我愿意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听枫楼。
　　天下大小事，尽在听枫楼。

　　大到皇宫官员之间蝇营狗苟，小到偏远城镇鸡毛蒜皮。只要付得起价钱，很少有他们不知道的消息，找人这种事，听枫楼确实可靠。

　　但据江烟所了解，扶善此人，非常不可靠。

　　他在江湖颇有恶名，这恶名与寻千柳不同。在江湖，你能说寻千柳此人冷酷绝情，杀人如麻，却不能说他不讲道义。
　　故而他的恶名，大多是一群“正义之士”的讨伐。往往说得他无恶不作，却找不出什么切实证据……实在是其中真假不可为外人道也。

　　而扶善，却是一桩一件都能说明白的血案。

　　他仗着无所不知，最喜欢拿捏他人软肋，做要挟、找乐子，为人心胸又狭窄，睚眦必报。惹了他的都没好下场。可谓是与“善”一点关系都没有。

　　曾有一位女侠，只因为见扶善时，对着他瞎掉的右眼多看了几眼，她与她的道侣便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三天后皆被剜去双眼，抛尸河中。

　　“……”对着裴雁的乞求的目光无语片刻。江烟忍不住问：“你要继续为听枫楼效命么？”

　　她其实想说的是：你不是怕死吗？

　　怎么做起事来这么不怕死？

　　裴雁用力摇头，语无伦次：“不，半年前，峪城、抚塞县都曾有人说见过她，我想去找她，只是扶善不让我离开……不过再过几次任务，我的点数就够换堕心母蛊了！过段日子我就能恢复自由身，我，我就去找他……”

　　桃姑娘听得直甩马头，吐了几口响亮的唾沫星子，在这幽静的夜里格外清楚。

　　江烟哭笑不得地一连拍了数十下才让它冷静下来：“你看，我的桃姑娘都听不下去了。恕我直言，裴姑娘，就算你攒够了点数，你也走不掉。”

　　“泥潭一旦陷进去，再想走出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人呢，还是要洁身自好一点，你都不在意自己，又怎么让别人在意你呢。”

　　裴雁愣愣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哀求。

　　“你我之间有怨无仇，但……”江烟看着裴雁有了皱纹的脸，更刻薄的话有点说不下去。改口道，“行吧，只是有点不愉快，但不是我先招惹的你们。这样，我可以替你解毒，但有要求。”

　　“呵。”

　　身后传来一声轻嗤，声音好听，却是相当不屑。
　　江烟听见这个调调，不由一阵牙疼。

　　寻千柳不知什么时候从桥洞出来，他神色冷冷、目空一切的瞥着她们。

　　不过江烟回头之后就不牙疼了。反而有点想笑——寻千柳头上竟然落了一朵娇嫩的花，正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还带着绿叶。

　　红花配绿叶，也配美人。

　　戴了花的寻千柳就算浑身带刺也不那么不近人情了。江烟轻咳一声，真心真意地称赞他：“寻少主姿容俊美，在下实在是百闻不如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