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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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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愤怒之中,无数记忆的碎片像是潮水一样向着姜芜翻涌而来,她在潮水中扑腾,几乎难以呼吸,唯能拼尽全力去看着那些闪过的画面,尽力辨别与观察。也许是因为记忆中讲师怀抱着的愤怒心情,那些画面由此也模糊又扭曲,像是被火烤过的相片,只留下并不清晰的影像,拖着流星尾一般的余烬痕迹。
年幼的讲师,看起来约莫四五岁。女孩像是一只小鹿那样茁壮而生机蓬勃,她一身是汗,刚刚练习完剑术,大喘气着,仍然飞奔着想要回到母亲身边向母亲分享老师对自己的夸奖,然而站在楼梯上,就在推开门进去的前一刻,她听见了从虚掩的门扉中传来的、女人的闷哼和被殴打的声音。
透过门缝,讲师看见奥菲利亚被掐住脖子。父亲压在她身上,猛然给了她的胳膊一拳,又将她甩手摔在沙发上,随手抄起一旁的布制靠枕蒙住了她的脸。这就是都铎先生引以为傲的技巧:他总是将伤口留在自己妻子的隐秘之处,穿上礼服便可以遮盖。
又不失体面,又不传出去他的恶名。而这让妻子窒息作为惩罚的手段也非常巧妙,过程非常痛苦,却并不会留下任何伤口,顶多第二天奥菲利亚那双漂亮的眼睛会留下许多血丝,也许夜里会因为惊阙而惊醒,然而用精力不支睡眠不足便可以敷衍搪塞旁人的关心。
奥菲利亚被他骑在身下,被捂住口鼻,被迫窒息,手脚不停地颤抖着。年幼的讲师看不到她的脸,隔着门缝,只能看见母亲柳条一样细白柔软的手似乎想要去抓住什么,然而没有成功,无力地垂下去,手指节苍白干枯像是人偶。她被桎梏住的可怜样子也像人偶,一副似死而活的模样。
然而都铎先生还不解气,他隔着靠枕去扇自己妻子的巴掌,猛揍几下,嘴里恶狠狠地咒骂道:“你没把伊谢丝教好!一个女孩子,学剑术到底有什么用?教会不是说过了吗,不允许都铎家的孩子拥有力量!”
“我本以为你知道她是女孩便消停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识好歹——你让她去学学画画、学学弹琴什么的不就好了么?为什么要让她去学剑术,你想害死所有人么?你想害死我么?”
因为,我吗……?讲师手中的花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她茫然地想:我做了错事么?是我犯了错,妈妈代替我在受罚吗?
归其学习剑术的愿望,是讲师在看见家中的骑士守卫用剑时不禁遐想:若是我也能够学会这个,那在母亲受欺负时便可以保护她。在小伊谢丝对自己的母亲说出这个愿望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奥菲利亚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只感受到母亲温热柔软的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说道:“好的。当然可以,亲爱的,你是自由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为了你的自由,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匆忙高兴跑出去撒欢的小伊谢丝并没有听到母亲的下一句话,她的身影是那样的果决、敏捷,她像是一头小鹿,即将奔向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奥菲利亚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气,又不禁微笑了起来。垂下眼睫,掩盖了眼中的阴翳。
……
奥菲利亚被关了起来。
伊谢丝·都铎再一次胜利了。她率领圣骑兵踏破了敌人的据点,大获全胜,被教会嘉奖与封赏,赐予她圣骑士的名号。
主教询问她,是要自己为自己想一个封号,还是由女神赐下神谕?——白胡子的老主教善意地提醒,说选后者吧,那样更具有光荣,你的封号将象征着女神对你的荣宠。
然而伊谢丝拒绝了,她本其原本保护母亲的愿望,为自己命名为“月亮骑士”。她将会成为月亮女爵的剑,月亮女爵的盾牌。她会保护奥菲利亚,保卫她不受到任何伤害,成为守护她一个人的圣骑士。
在匆匆受封之后,伊谢丝迫不及待,亲自骑马而非乘坐马车,想要尽快回到家中,将自己的胜利与荣光分享给母亲。
然而甫一到家,所有仆人都告诉她:奥菲利亚疯了,她不幸罹患歇斯底里症,被封锁在了阁楼里,接受教会们派来的主教的治疗。
歇斯底里症,伊谢丝不知道那是什么,甚至鲜少听闻,只知道有些疯女人便会冠上这名头,随即迅速死去。
伊谢丝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那样的健康,不应该患有任何病痛。她想要去阁楼看望母亲,却被守在门口的主教拦住了。
主教们说:“请不要进去,里面正在为女爵小姐进行治疗,您进去也许会打扰到他们,到时候打断治疗,有损病人的身体,是我们谁也不愿意看见的。”
伊谢丝犹豫之后,停下了脚步。
她于是每日每夜守在母亲的门前,就连睡觉也在阁楼草草歇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唯希望可以用这样方式与奥菲利亚贴近一些、再近一些,给母亲带来心灵上的慰藉。
在无数个夜晚里,主教们离去了,她不敢打开那门,只能用自己的耳朵凑近了门扉:里面传来女人哀哀的哭泣声,像是鬼魂,她的眼泪和哀痛在黑夜里像划破长空的悲剧歌鸣,伊谢丝不禁握紧了拳头,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闭上眼睛,靠在门上,轻轻哼歌:小时候母亲为她哼过的那曲调,摇篮曲,可以抚平心中的一切惊惧与不安。她希望奥菲利亚可以听见她的哼唱,像小时候她抚慰伊谢丝那样被安慰。
在黑暗之中,讲师安抚地轻轻说道:“不要哭,奥菲利亚,不要流眼泪,我会祝福你,我会保护你。等你痊愈之后,我们就离开这里。我们会到一个很温暖的地方,远离寒冷和黑暗。”
奥菲利亚,我的月亮,我的母亲,我会将你从父亲手中夺走。如果你一定要成为谁的新娘,那你就成为我的新娘吧。你是我月亮上的新娘母亲,我会用尽一生来守护你的皎洁。
奥菲利亚……伊谢丝低低地念着这个名字,睡着了。
讲师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被仆人传讯,请她前往书房,接受都铎先生的教诲。讲师活动着自己僵硬的身子,去拜见自己的父亲。
都铎先生说:“你已经二十多岁了,到了必须要结婚的年龄了。伊谢丝,我会你拟定了一场婚约,丈夫是教会一位前途光明的主教。”
讲师说:“我拒绝。”
都铎先生说:“我想你母亲会想让你结婚的,她不一定会痊愈,如果很快就死,你难道想让她死不瞑目么?我想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出席你的婚礼,见证你获得幸福。”
讲师从这冗余的话中提取了关键词,她抬起头来,问道:“如果我结婚的话,奥菲利亚就会出席么?”
都铎先生看着她希冀的目光,沉默再沉默,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讲师毫不犹豫地说道:“那我去结婚。”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去问家族为自己安排的新郎是谁,年龄几何,样貌如何,实际上,她也不在乎这个。她唯独想要做的就是与奥菲利亚见上一面。即使仆人们不敢在她面前嚼舌根,但是伊谢丝还是能够捕获到一些自以为隐蔽的闲言碎语。
那些说话时悉悉索索像是老鼠的仆人们。他们聚在一起聊天,喊奥菲利亚是“阁楼上的疯女人”,说她快要死了,正在接受自己狂妄自大的惩罚。死神每日每夜在阁楼中徘徊,是她踩在脚底下的影子,只等某个命运的时刻,死亡闪击她的身体,让她去往女神身边。
从奥菲利亚每晚越来越微弱的哭声中,讲师也能够猜测到她的生命逐渐衰微。
讲师不得不承认奥菲利亚也许就要死了,她不愿意面对这个也没有办法,死亡不是逃避就可以躲过的,命运不会像奥菲利亚一样溺爱她。
她感到惊恐: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让母亲获得幸福,她却就要死去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她前面付出的那些努力、汗水,又是为了什么呢?
讲师觉得自己也要死去了:她感到由衷的愤怒与痛苦。她是母亲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便不能生从,但她可以随奥菲利亚而死,在冥府做她最忠诚的骑士。奥菲利亚那样孱弱的女人,在冰冷的死后世界不知道有多可怜,需要她的骑士保护才能平安快乐。
在这天的夜晚,伊谢丝又靠在母亲的门前,听着那低低的哭泣声音。伊谢丝无数次握紧了拳头又松开,纠结着,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她最终下定了决心,推开了门,准备见一见奥菲利亚,也许这是最后的道别。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奇特的味道——清冽而苦的药材冷香夹杂着甜腥的腐烂味道,混在一起辨不明白,让人说不出的反胃。
伊谢丝屏住了呼吸,惊惧让她的注意力重心放到了其他地方,丝毫没有在意气味的优劣。
她看着躺在床上静默不语的人影:奥菲利亚。原来她从来没有哭泣,夜夜伊谢丝听到的声音不过是风呜咽着击打窗棂。
奥菲利亚只是躺在那里,那么安静那么祥和,伊谢丝小心翼翼地坐过去,坐在了她的床边。
奥菲利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