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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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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那么美,美得像没有生命的艺术品,美得让伊谢丝心痛。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从窗户洒下的些许月光照亮了月亮女爵的面庞,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像是捉摸不到的幻影。
奥菲利亚的脸毫无血色,冷郁惨白,像一具完美无瑕的陶瓷人偶在冷白的灯光下被摆在展示柜里供人赏玩。那面庞在被褥之间深陷的情态,积弱累牍,如同从溪流地里漂浮出的一具浮尸,鬼气森森,探出美人面,使人不由得呼吸困难。
然而伊谢丝并不恐惧尸体与其中鬼魂的隐喻,她只感到哀痛。
她轻轻地隔着被子伏在奥菲利亚胸前,仍然抱怀着一丝希望去探听感受:没有心跳,什么都没有。血肉从今往后不会生长了,不会再生出鲜活的生命了,节律不会在运转搏动了,这是一具尸体,生命不可挽回。
伊谢丝侧着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了流泪,眼泪顺着面部的轨迹与重力的牵引一路向下,被月光照出虹彩的印记,湿漉漉,如果奥菲利亚能够睁眼活过来,必然会心痛地去吻她流眼泪的眼珠。
伊谢丝开始在心中推演杀人犯的模样。
是父亲吗?那个对她从来没投入过任何情感,她也从来不抱有任何期待的男人。都铎先生总是对奥菲利亚有着一些伊谢丝找不出理由的恨意,他的妻子是女儿伊谢丝眼中最漂亮最温柔的女人,而都铎先生宁愿投身于情人们的臂弯,亲吻她们涂脂抹粉的嘴唇,也不愿意对自己的妻子善语相待,履行一个丈夫应有的责任与关爱。
是仆人们么?奥菲利亚总是对他们太仁慈太温柔,然而太怀柔的宽宥也会滋生恶意。那些在寻常贵族府上司空见惯的事情,在都铎的仆人眼里却是万万不能的。旁的显贵们可以打骂自己的仆人,而奥菲利亚只要在清晨忘记给予某一位仆人微笑,他们便会在私底下说都铎府的女主人惺惺作态,终于露出了刻薄的真面目,是个伪善的坏女人。
伊谢丝感到头痛。
她心里奥菲利亚如同一座水晶雕砌的人偶,被碰一下就碎掉了,谁都可以伤害她,即使只是在花园里喝茶看书,也要忧心雨水会浸染她的衣襟,春风会吹垮她的鬓发……伊谢丝后悔了,她不应该去参加教会的战争,而应该永远守护在母亲身边,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
她来迟了,但她仍然可以报仇。
伊谢丝站了起来。
她为母亲整理了头发,又小心翼翼地用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脸,像是对待世界上最珍重的宝物那样对待她这死人的身躯与面皮。
在一切工作完成之后,她带着深深眷念地最后一眼看向奥菲利亚平静沉眠的脸,像是想要把这恬静的影像印刻进自己虹膜里一样,随即才转身,轻轻关上了阁楼房间的门,像是害怕惊扰母亲的甜梦。
伊谢丝拔出剑,拿着剑,穿行于阁楼的楼梯之中。
她的脚步在木制楼梯上踩出哒哒的声响,急促又清脆,像是一场悲剧出演之前预告的鼓点。她冷着脸,表情像是要杀人,行为也像是即将进行一场刺杀的刺客。那些沿路的仆人们看见她,吓得甚至不敢行礼,只瑟缩着脑袋,唯恐被这暴怒中的人一剑刺穿胸膛,以惩戒其喋喋不休的声响。
一番行走之后,她来到了目的地:伊谢丝用剑直接破开了父亲寝室的门。
当然有更温和的方法:敲门,如果没有锁门可以直接开门,如果锁门了可以撬开门锁。但伊谢丝只是用火焰覆盖剑身,一边烧灼一边发力,直接摧毁了那扇可怜的木门。
火是她的“共鸣”。她曾经放火烧毁了北地的民居,那一日硝烟冲上天际,染黑了终日惨白的天空,她的火烧毁了叛军们的家园,传递出的热度溶解了北地千年积攒的冰,流淌出一条融融的溪流,像是败者流不尽的眼泪。
如今愤怒与悔恨在伊谢丝的胸膛中又熊熊燃烧,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消解心中的愤怒,否则愤怒之火会烫熟了她的心脏,让她在大仇得报之前就死于心率过快。
于是她挥舞着刺剑,划开了卧室的门。在刀刃刺破硬木之后,伤痕处烧起火焰,顷刻便烧出了一个大洞。
伊谢丝从洞内穿行而入,进入房中,冷冷地看着躺在床上衣不蔽体的父亲。
在床脚的被子里,隆起了可疑的一大团,轻轻发抖,从某处斜逸出几缕金色的发丝,显示出了那里正有一个躲起来的金发人物。
不过躲藏者似乎被吓得魂飞魄散,全然已经忘记了照顾处理这些小细节——伊谢丝的眼睛随意地扫过那里,没由来地想起来某日听到的仆人们交流的内容:都铎先生似乎确实是有一位金发的情人,听说二人感情十分深厚,甚至到了敢于公开出游的程度。
伊谢丝没有去看自己父亲惊恐的神色,只是看着那团被子里的人影,轻轻说道:“你先走吧。”
那人愣了一下,抖得更厉害了,也不回答什么,自欺欺人假装自己没有被发现。
伊谢丝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压抑心中的火气。她又重复了一遍,放大了声音:“你先走吧。”
“我接下来要杀了我父亲,你要留下来和他殉情么?女士,你美好的生命不应该浪费在这种垃圾一样的男人身上,你会有更美好的未来的。所以,请离开吧。”
那人抖得更加厉害了,似乎是为自己所听到的话语震惊又犹豫。
最终一道人影飞快地从被子底下窜出来,捂着脸光脚跑走了。
伊谢丝垂下目光,感到疲惫。她望向那离去的身影:那么自由,像是一头雌鹿。
等到那位女士跑走之后,伊谢丝才看向自己的父亲:都铎先生在她与那女人交谈之际慌忙拿了衣帽架上的大衣遮羞,但此种装扮仍然挡不住他全部的身体。他的皮肉已经松弛了,脂肪赘下去,没什么美感,松松垮垮,仿佛要掉下来。
他老了,伊谢丝意识到这个事实。这个在她童年时刻如噩梦暴君一般的男人被岁月磨损成了现在的样子,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像年轻人那样健康强壮。
伊谢丝看着他的眼神,不是女儿看父亲的眼神,也不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那是看猎物的眼神与表情,在战争之中,她也是这样看着逃走的敌军,随即放出一箭,终止对方对生的追求和渴望,让对方死在日出的曙光之间。
都铎先生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以为你会杀了莱娜。”
莱娜,刚才那位女士的名字。伊谢丝在心中评价道:好名字,让人想到日光的温暖,和奥菲利亚一样,都是适合女士的动听的名字。
从世俗道德的意义上来说,方才那位女士或许可以称得上是她家庭的破坏者,她插在奥菲利亚与都铎先生之间,使得他们的婚姻有名无实,而作为婚姻产物的伊谢丝,有权利对她表示不满。何况这场景可以说是当床抓捕,伊谢丝乃至于可以在父亲的床上捅死她。
然而伊谢丝并没有对她产生太大的感情反应。
一切的错因,在她心里全部都来自于父亲本人,至于莱娜女士,也不过是父亲犯错的一种表现。
如果没有她,也会有其他人:妮克丝?安妮?科莱亚?有无数个女人会滚上他的床,或贪图钱财,或被所谓的“爱情”欺骗,成为都铎先生放纵自己的媒介和工具。她们是河床上的石头,有便好了,不在乎是怎样花纹怎样色泽。
她不会恨错人的,她会精准地将自己的仇恨投射向父亲本人。伊谢丝不会像那些指责奥菲利亚没能挽留住自己的丈夫的蠢货一样把错误归根在女人身上而让男人在其中隐身,她发誓自己会将仇恨一滴不剩地全部让真正的罪人喝下去,不造成任何的浪费。
伊谢丝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她既没有回答他的那个问话,也没有说些别的什么,只是看着他,像是正在思考可以从哪处骨骼的缝隙切开他的身体,让他获得绝顶的痛苦。
都铎先生看着她的神色,他明白了一切。他于是露出了一个恶意的笑容,说道:“你知道奥菲利亚死了,对不对?”
他话音刚落,伊谢丝的剑就直指他的喉咙。都铎先生几乎能感受到那剑上跳跃的火焰正在舔着他的皮肤,让他炙烫。他下意识后缩,剑便追上去,始终保持着那个短短的、一步便可以刺穿喉咙的微小距离,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威慑。
伊谢丝厌恶地看着他,咬牙切齿:“你也配叫她的名字么……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你杀了她?”
都铎先生看向她,眉目间似有癫狂之色,他这时候似乎又悍不畏死了,用自己的脖颈贴近了剑锋:那里立刻便被刺出一个口子,烧焦了皮肉,发出滋啦啦的声响。他看向伊谢丝,舔着牙齿,拉长了声音,像是在讲解一场让他本人作为刽子手而十分满意的酷刑一样说:“不,她不是我杀的,她是被你这个乖女儿害死的呀——”
“亲爱的伊谢丝,你难道不知道么?在你成为圣骑士的那一天,主教们便拜访了都铎家的庭院,他们秘密处决了你母亲的性命,以此作为你僭越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