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胜雪》茉眠

15、Chapter 15

　　历经十年的追寻与等待宣告完结。

　　这一次，终于修成正果。

　　方经年当下在家中宣布少年的新身份——他失踪十年的幼子、方子桓的孪生弟弟——方子煜。

　　“经年，你糊涂了吧，胡言乱语什么呢！小煜本来就是我们的孩子呀！”

　　方经年激动地搀扶刚睡醒的卢美晴下楼来。面对妻子的嗔怪，他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深情地拥住她。

　　伤痕累累的心，不再充满苦涩的味道。

　　方子桓也没闲着，他欣喜地给亲朋好友打电话，迫不及待将这个好消息昭告天下。

　　蔡妈则揉着眼睛招呼大家收拾房间，说自己出门再买点菜去……

　　那份薄如蝉翼的“亲子鉴定”顷刻间为方园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每个人都忙碌起来。

　　只有一个人显得分外平静。

　　没有电视剧里骨肉相认时的撕心裂肺和抱头痛哭，明舒言竟有些茫然。

　　一瞬的失神后，他抬头，深深注视着方经年的眼，咬唇，生涩地念出一个称呼。

　　“爸爸……”他轻声唤。

　　“对不起，我还是想不起来。”他说。

　　然后，完全没有预兆地，平静地哭了。

　　对不起，我还是想不起来……

　　在明舒言认出母亲的那一刻，他早已料到自己与面前的中年人必有相认的一天。

　　听到“我是你的父亲”这句早在梦中渴求无数遍的话，他并没有感到太多惊讶。

　　爸爸，妈妈，哥哥，完整的家。

　　一个梦寐以求的完整的家。

　　他一直期盼得到上天的眷顾，却在它忽然降临的瞬间感到了更深的悲伤。

　　那样的温暖和爱，于他心间却似虚无的幻影。因为——

　　对不起，我还是没有想起来。

　　对不起，辜负了你们的爱。

　　方经年轻轻放开妻子，又轻轻将面前肩头抖动的少年拥入怀中：“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

　　异常丰盛的晚餐后，先前睡客房的少年被领进了一间崭新的卧室。

　　直到半小时后敲开方子桓的房门，明舒言才领悟到那间新卧室对他而言的意义——竟然与方子桓是一模一样的！

　　一样的窗帘，一样的家具，一样的床品，一样的摆件……明舒言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但他立刻明白了。

　　“站在门口干什么？”方子桓微微牵唇，看一眼明明敲了门却又不敢进来的少年，上前一步把他拉进房间，关上门。

　　“我……”

　　门一关上，两个少年又一次四目相对，空气为之凝结。

　　忽然忘了要说什么。

　　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半晌，稳定了情绪，明舒言理清思路，打破了沉寂：“我有许多事情实在想不起来，想问问哥哥。”他瞟一眼方子桓身后的书桌，“会打扰你写作业吗？”

　　“不会不会！”

　　一声“哥哥”唤得方子桓心中一动，他无所谓地摆摆手：“早就做完了，在复习准备月考。我也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说着，他把明舒言拉到床边坐下，自己挨着他坐：“你先说吧！有什么想知道的？”

　　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明舒言有些不适应，他心中莫名感动：“哥哥，我想知道，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话一出口，他分明看到眼前人目光闪烁了一下。

　　“如果……是很不愉快的事，那就当我没问好了……”明舒言担心地补充了一句。

　　“不，你应该知道。”方子桓打断他，双手搭上他的肩膀，认真地看着他。

　　“小煜你听着，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弟弟。不管你曾经历过什么，在哥哥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些客气，明白吗？”

　　“嗯，明白。”

　　没料到自己的态度让方子桓如此介怀，明舒言似有所悟，乖巧地应了一声。

　　“这才是我的小煜。”方子桓展颜笑。

　　那时我们都还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缓缓道来，“那时，妈妈误会爸爸有别的心上人了，赌气之下带你离家出走。后来你突然失踪，妈妈受不了刺激，就变成这样了。”

　　“十年来，爸爸一直在找你，带回家不少和你相像的人。可惜他们都不是你，爸爸给他们都安排了好的去处。妈妈……病情时好时坏，一直住在医院里，每个月回一次家。就这些。”

　　寥寥几句，明舒言体会到了这个外表光鲜的家庭在这十年里付出的艰辛。

　　不经意回想起自己刚来方家，方子桓周身散发出的排斥和敌意，他现在终于了然。

　　那个少年恐怕早已无力承受那漫长思念的煎熬和背叛了吧。

　　看他在出神，方子桓终于忍不住问：“小煜，这些年你究竟跑哪儿去了？我们……我真的很想你。”

　　这句“想念”憋在他心里太久太久，说出来他只觉松了一口气，然而眼眶又红了。

　　“去了哪里，我也想知道啊……”明舒言神色黯然，只能默默绕过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又问，“十年前的小煜是怎样的一个人？和现在的我像吗？”

　　“噗！”

　　听到这话，方子桓笑喷了，连忙说：“像！怎么可能不像！真是一样的……笨啊！”

　　说着，他拍了一记明舒言的脑袋：“十年前你几岁？现在几岁？你自己说说看！”

　　“哈哈！”回过味来的明舒言也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他突然惊诧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敞开心扉笑过了。

　　那是从心底发出的笑声，和他一贯保持的微笑是不一样的。

　　难道，这就是家的魔力？

　　虽然不曾记得，但他心里已经默认。

　　一丝甜意泛上心头，明舒言笑得更好看了。

　　“哥哥，我们小时候是怎么相处的？会打架吗？”

　　好奇心被勾起，他似乎这时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有了一个哥哥哎！

　　“这个啊，太久了，有没有打过架我也记不清了。不过——”

　　方子桓故意拖长调子，趁明舒言全神贯注等他下文的当儿用力拉了他一把。

　　猝不及防，两个少年都卧倒在了床上，脸朝着脸。

　　“不过我们小时候可都是睡一张床的哦。”看弟弟被吓了一跳的模样，方子桓得逞似的坏笑。

　　明舒言无语，不合时宜地想起尹曦说过的话——“不要被方子桓欺负”。

　　“小煜。”

　　“嗯。”

　　“不要再离开我们，好不好？”方子桓轻声问。

　　“嗯，不会离开的。”

　　方子桓坐起来，把被子铺开盖好，又躺下：“今天就在我房间睡吧，我们很久没有在一起了，说说话好吗？”

　　“好。”

　　明舒言忽然觉得面前的少年和自己印象中那个既阳光又骄傲的人不太一样了。

　　患得患失，又有些脆弱。

　　或许，这才是方子桓最真实的一面吧。

　　两个少年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不可避免地聊到了这个年纪最感兴趣的话题。

　　“咳，你住在尹曦家的时候，那丫头没少欺负你吧？”

　　“哥哥为什么这么问？尹曦热心肠，教了我不少东西，怎么会欺负我呢？”

　　“那你还一声不响往雨里跑？说到这个就来气，我还没找她算账呢，竟敢欺负我弟弟！”

　　“嘿嘿！”

　　“笑什么？”

　　“没什么，其实……哥，你喜欢尹曦，对不？”

　　方子桓刷的一下坐起来，狠狠地给明舒言一个大毛栗子：“喂你乱说什么啊！”

　　明舒言委屈极了：“难道不是么？是你说在你面前什么都可以说的……”他揉揉额头，声音越来越小。

　　“你再说！再说我再打你啊！”方子桓嘴上这样说，笑意却越来越浓。

　　早已熄灯，明舒言看不出他有没有脸红。

　　方子桓又躺下去，两个少年沉默了一阵。

　　“哥，尹曦和兰夏之间发生过什么吗？有时候觉得她们……很别扭……”明舒言又问。

　　“嗯，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方子桓叹气：“兰夏眼睛不好，稍暗一点的地方就看不清楚。她怕尹曦担心，一直没告诉她。后来，她们一起玩的时候出事了。”

　　“兰叔叔当时气急了，说了尹曦，还给兰夏办了转学手续，不许她和尹曦再有交往……只是没想到，我们三个又上了同一所高中，兰夏和尹曦偏偏还在同一个班。”

　　“后来，兰叔叔想明白了，觉得自己当年做得不对，去尹家上门道了歉。”

　　“原来是这样啊……”

　　明舒言想起尹曦那晚的眼泪，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许多曲折。

　　他也想起了送兰夏回家的那天，虽然牵着她的手，但依然感觉到她的颤抖……

　　“咳咳……”

　　哪里不对劲，总觉得那一幕特别眼熟。

　　更不对劲的是，只要一想到兰夏，他的心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刺痛！

　　“怎么了小煜？”听到咳嗽声，方子桓立即开灯，趴过来凑近瞧他，“哪里不舒服？”

　　“我没……”

　　“别说‘我没事’！说，哪里不舒服？”方子桓瞪他。

　　“胸口有点疼。”明舒言只好老老实实地答。

　　听他这么说，方子桓脑海中猛然闪过上次晕倒的事，脸色一瞬间比明舒言还要难看。

　　“我去请赵叔叔。”

　　“不用，我睡一觉就会好的！”看方子桓要起床，明舒言连忙拒绝。

　　“不行。”

　　“哥！真的不用！”明舒言抱住方子桓的手臂来回摇晃，弱弱地央求。

　　在两次住院之后，他对医生医院已经产生恐惧感。

　　“那……”看明舒言坚持，方子桓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关了灯，“早点睡吧，聊天我们有的是时间。”

　　“嗯。”

　　“小煜晚安。”

　　“哥哥晚安。”

　　沉寂了太久，彼此都卸掉了伪装。

　　自有记忆以来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晚上多，明舒言第一次知道自己不是无波的井水。

　　他的心，就快要溺在蜜缸里了。

　　哥哥，谢谢你。

　　这一句，他在心里说。

　　*

　　果然如明舒言所说，睡醒之后真的神清气爽没事了。

　　方子桓观察他的脸色，总算放下心来。

　　“我不出去，就不出去，我就要住在家里！”

　　楼下，卢美晴在发脾气。

　　“妈妈怎么了？”明舒言探头。

　　“爸爸要送妈妈回医院，妈妈不愿意。每次都是这样的，过一会儿就好了。”方子桓皱着眉说。

　　“妈妈为什么一定要住院？”

　　“爸爸上班，我上学，蔡妈有时也要回家去。别人爸爸又不放心托付，所以妈妈只能去医院……”

　　“那我呢？”明舒言扑闪着大眼睛，“我不上学，我可以照顾妈妈！”

　　方子桓也眼睛一亮！

　　怎么没有想到呢！

　　这样一来，不必每次挨到月末，天天都能见到妈妈了呀！

　　两个少年相视一笑，咚咚咚跑下楼去……

　　*

　　转眼到了十一月，天越发清冷，英真中学的月考也结束了。

　　周末，兰夏的画展在兰园如期举办。

　　说是画展，兰夏其实是把自己平时比较满意的一些画作挑选出来，请美术班的老师、还有和自己一样喜爱绘画的朋友指点一二。

　　方经年如约而来，还带上了妻子和两个儿子。

　　“唉，你呀，这下圆满了吧！”

　　兰天成笑看身边搂着妻子的老朋友，却发现他的目光正温柔地系在不远处的两个少年身上。

　　“是啊，”方经年额边有几根不太明显的银丝，夹杂在黑发之中，“终于都过去了。”

　　尹曦和方子桓不知为何又争吵起来。

　　“什么明舒言明舒言，我弟弟姓方！叫方子煜！你记清楚了！”

　　“别以为他是你弟弟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就爱叫他明舒言怎么了！你管我啊！”尹曦气得直跳脚。

　　“我就管你怎么了！”方子桓也跳。

　　“哎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啊！”

　　“我！”方子桓语塞。

　　兰夏在一旁听得起劲，差点一口橙汁喷出来。

　　颤悠悠捧着半杯橙汁离开这个危险地带，兰夏在楼梯边瞥见了那个引发某两人战争的焦点人物。

　　明舒言正认真地端详陈列在楼梯边的一组画。

　　他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兰夏便悄悄地，走到他身后，没有打扰他。

　　她好奇，明舒言也喜欢画画？

　　方子桓对绘画不感兴趣她是知道的，而且她清楚地知道方子桓就是来和尹曦吵架的。

　　他失散多年的弟弟喜不喜欢绘画她就不清楚了。

　　而明舒言正在看的画——

　　那组取名为“境”的水彩画，不正是自己前些日子梦游时画的么？

　　他这么认真地看，倒像是要把画纸看出个窟窿来。

　　不过说也奇怪，已经很久没有梦游了。

　　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一觉睡到大天亮的？

　　少女尚在胡思乱想中，少年忽然转身，似早就知道她在身后，一点也不惊讶。

　　他在笑，却又和她以前看到的笑不同——那是从眉眼中漾出的笑意，舒展，惬意。

　　从没见过一个人笑得这样好看，这一刻，兰夏觉得世界特不真实。

　　只听他对自己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兰夏，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