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晚香玉 ...
-
伶仃花瓣抖落,与草叶混作一处。它是小溪,藏在碧绿之下流淌。莫望仰头,将后颈搁在秋银山凸起的膝骨。世界为此倒转。小溪变成天空里流动的星河。宁静白月岿然不动,被星流冲刷,变得皎洁,晦暗,蒙尘,最后溢出一滴泪来。璀璨的极乐春夜倏忽消失。
手指被吮得啧啧作响,全身的黏腻连莫望自己都觉得恶心。但好在他已知道了,这世上他能找到第二块碎片,就能找到第三块,第四块,最后将那枚银镜拼合起来,透过溯源之术过去的真相已可大白。
幸好。幸好。
手心的伤口被舌尖舔过去,密密麻麻的酥意由尾脊传上来,直至四肢百骸。
远处的山巅,明蓝的殿宇似是遗落白雪中的松石,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追随着摇晃的松石,直到一声长长的钟响敲尽。
迷蒙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他眨眨眼,凹着脖子看向秋银山。他游移的手指点过莫望颈间刺青,青鸦血红的眼珠被遮住,然后不轻不重地按压。说出口的声调像一曲离歌。
“是鹤间的丧钟。”
他低下头,手指收拢,拇指摩挲耳后突起的骨,他捧起莫望像捧起一朵夏夜的莲。
“在看什么?”
莫望皱眉:“和你有关系么。”
他笑,牙齿森森,白得发蓝:“没关系。这是亲传弟子死时会敲的钟。”
“什么意思?”
“我突然想起,有个鹤间弟子和你关系很好。”
莫望猛地推开他,不可置信地颤抖,莹白的肌肤像波光粼粼的月色。
他敛起笑容。
“骗你的。”他又把莫望拥入怀里,“你们五年来都是这样度过的么。”
温热的肌肤相贴,不到片刻又离开。莫望再一次推开他,甩手打了个巴掌。
他骂道:“疯子。”
身下桎梏挣脱不开,他这一下就像打在棉花上似的,软绵绵的。
秋银山眯着眼睛看他。
赤裸的肌肤蒙一层粉蓝的薄纱,松垮套在身上,像白瓷杯底盛着的浅浅一层葡萄酒,半敞的衣襟露出大片展翅的鸦羽,墨色的刺青斜伸出来。
他道:“我不明白,你又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你既然醒了,不回秋极做你的老本行,却躲在这竹林子里不问世事,每天等着他过来看你。如果不是今日你踏出阵法范围,我还找不到你呢。
“你说说,这天青究竟有多大的本领,能把你这个冷漠多情的倡伎拴在身边?”
莫望听得一阵恶寒。
他笑道:“倡伎?你却爱一个倡伎?秋银山,你实在太可怜。”
他站起身,拢起衣衫,捏了法诀唤来鹤羽,旋身往山上去。
他只上山过两次,一次是五年前他与人夜半商议,一次仍是五年前,他去疗伤。
再踏上通往游殿的路,他的内心已平静许多了。鹤间拢共就只有这一个殿宇,建造地像是一方牢狱。
他跳下鹤羽,几步路走上冰块堆砌的台阶,身上止不住地发冷。
游殿看上去很空荡的,偌大的空间像一块剔透的白水晶,叮铃叮当踏进去的脚步声,是金石撞击,流水颂钵。那声响从脚底一直通到头顶,污浊的血液涤荡成一汤白水。仿佛它通体上下就是一块巨大的被凿空的冰,冷气将这儿的所有凝结。
穿过空旷的大殿,面前是一段窄长的甬道。玉石铺的路,走上去照出人褪色的影,周围环绕树立数不清的数千面银镜,雪白的镜面看得人失真。
脚下的路却只有一条,峰回路转兜兜转转之后,面前豁然开朗。
出现一颗树。
冰天雪地里的一颗树。
遮天蔽日,直冲云霄。
但从外面是看不见的,整个的游殿将它包裹起来,与外界的一切分隔开。
这树就像寻常的树一样,但只比它们高大得多。它的枝桠上,在树叶之间,一座又一座,数不清的,一个比一个更高、更华丽的小屋宇坐落。越往上屋宇就越少,也越精致。
在几乎要看不见的树的顶端,只留下一颗小小的,松石一般的明蓝殿宇,像仙人最终轻巧搁上去的蓝宝石。
所以在外头看来,神秘的鹤间只有一种明蓝的颜色,光秃秃的雪山安静得不似人间。而在里面,建造游殿的巨大水晶,将景色照得一片雪亮。它由下到上,空间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窄,烘托出一枚人造的宝石。这儿没有黑夜,没有阳光,不见天日。
莫望熟练地捏诀,幻化一半的鹤羽印象被打碎,从其间跳将出一个少年。
长眉长眼,面上惊慌之色尽显,弓着背,薄唇微张,见到他时愣着许久没说话。
“你把我的鹤羽打散了。”
莫望先声道。
“谁让你在这儿使法术...”那少年眼神飘忽,初始的话头起得很高,最末渐渐低下来,“咳咳,鹤间不能用法术的,你不知道么?”他掩饰般地咳嗽一声。
“我不知道,我可以用。”
莫望斜睨他一眼,挥手又捏诀。这会儿鹤羽膨胀出数倍大,存心要向人显摆似的。莫望跳上去,居高临下地抬着下巴。
“诶诶诶!”少年揪住鹤羽垂下的毛边,手指攥的发白,“带我一个。”
“你?”莫望将他打量。
破破烂烂的衣裳,破破烂烂的脸,眼睛却很亮。
他一笑:“可以。你是去擢选的?”
那少年三两下跳上来,鹤羽被压得轻轻一弯,他忙握住莫望的手。慌乱中简短地回了一个“嗯。”
莫望将他扶上来就不再说话了。轻飘飘的鹤羽承载了二人的重量,晃晃悠悠往顶上去。只不过一阵眩晕,再回过神,人已经到了殿前了。乌泱泱站了许多人,都不说话,也不走动,间或三两个回头来看。
莫望顶着一两道并不关切的眼神,对少年道:“剩下的就不用我送你了吧?”
“不..不用。我叫叶连舟,多谢你搭我上来,确实快了许多...我这人一向有恩必报,往后发达了我必定照应..”
莫望颔首,收了鹤羽,提步穿过人群,往殿内去了。身后叶连舟的话音被密密匝匝的人群挤得失了真。
“喂!擢试人选都要在殿前等候!”半晌他又弱下来。
叶连舟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呆呆站在原地,心中一雪前耻的念头越来越盛,他知道自己先前在林中是完全做错了,但此刻已是骑虎难下,也只得用冠冕堂皇的话来安慰自己,为自己打气。
他觉得自己被人捎上来也算是个好兆头。听说鹤间的万级长梯最耐人体力,多少人爬上来就够去掉半条命。他把一切麻烦都省去了,那么比试的时候就比别人更多一分胜算。
他转而想还是太斤斤计较了,好像这留存的一点力气有多重要似的。不过他不是要为死去的秋银山讨个公道么,那就当做这是他在天之灵对他的祝福罢。
换句话说,就算比试没落个好彩头,他也一样可以将山下惨案娓娓道来。
这也一样精彩,一样夺人眼球,不是么?
他放下心,重又抬起头,目光煜煜地看向殿内,像旁的其他人一样,斗志昂扬。
而在他目所不及之处,莫望已推开了房门,他前脚跨过小腿高的门槛,后脚就被绊倒扑在地上。
青石铺的地板结结实实撞青了额头。
“嘶...”
他痛得直吸气。
斜里月洞门挂着的一片帐幔被推开,直吹到他眼前。是最不时兴的黄河琉璃。黄色的纱幔倒像暴雨前黄色的雾,总预兆着不好的事。
一双手将他扶起来。他先只看见那人腰间挂着一串晚香玉,一团一簇一条,再接着看见那人颀长的脖颈,拉高的衣襟扣到凸起的喉结。然后最终看到他的脸,眸如点墨,眉掩寒烟。神色只是淡,与高眉深目不相称的淡。
他立时冷下脸来,甩开手自站起身。
“我在山下听见钟声,有何事?”
莫望还是一样不待见他,天青僵着的手无措地摩挲几下,蓦地回拢袖中。
他坐下,人端正挺直了背坐在雕花敞椅上:“没什么。死了一个弟子罢。”他端起桌上不知搁了多久的茶碗,轻抿了口。
“在哪?带我瞧瞧。”
天青垂下眼,天蓝的茶杯遮去他的下半张面孔,杯底天蓝色的玉瓷照出他的眉眼,他正看着自己。
“恐怕你要去天极经阁了。”
他不用等放下茶杯,也不用抬头去看,就知道莫望一定立即拂袖走了。他才露出一副怅惘的神色来,也是给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