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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洛神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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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头来莫望还是把“天青”完全弄丢了。
留不下痕迹的父亲,留不下痕迹的云飞尘,连玉佩都被晨起的一阵风吹得不知去什么地方。
莫望觉得前十六年的人生像一场梦,风过不留痕。
而如今这场风又要吹向秋银山了。
莫望眨眼。
当时究竟错了哪一步。他深信没有机缘巧合,每一件事都是下一件事的预兆。或许错的是他让一场火主导了一切。
莫望醒来后没有找到玉佩,只在祭坛的灰烬里翻出一块晶莹剔透的银镜碎片。当时它在蔚蓝天空下反射出的光,此刻也似乎照向莫望。
“我想到了。”他说。
他亲密地将脸庞贴着秋银山的脸庞,近在咫尺的呼吸像某种隐秘的毒药。
“我爱你。”
他将半截小指骨举到秋银山面前,然后蒙住他的眼睛去亲吻他。
恐惧和爱才是人的本能,它生出的担忧,思虑,快乐,悲伤,都不值一提。莫望的心被一种不知名状的恐惧填满了。
秋银山拉过他的手,将他的五指蜷起包裹进手心里,然后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他多情的眼睛和九年前初见时一样多情,要将他望穿了。
他加深了这个吻,柔软的舌要勾起阔别九年的爱意。秋虞身死,秋极败落,多少人想要将他吞之入腹,他都挺过来了。身负魔骨,他的肌肤是经历多少次破碎重组,才能在极快速的时间里再次生长。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但他知道,他一定要找到莫望。
他拿出半截小指骨,五年前莫望用吻向他讨一句誓言,他将这段足以杀死魔骨的指骨送出去。他说魔骨任侵不坏,只有用同源的指骨制成钉子,从脊骨处钉死,魔骨才是真正永不见天日了。他说他把指骨送给一个人,意思就是答应永远爱他,不会变的。他说如果他变心,那就用这截骨头,让他永堕地狱吧。
第二天,苦果由他的兄长代替了。
他从高台上坠落,月光白得发蓝,蓝得发青,他变成石上的影子,灰色的影子落进井水里,连声响都没有。
在望向井底流动颤抖的月亮的那一眼里,回忆戛然而止。秋银山睁眼,不明不暗的月亮在某人眼底。
他笑。
莫望撇开脸,似乎很难为情地低下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挂在秋银山脖颈上的手,攥得紧紧的。
他受伤昏睡了五年,对他来说九年前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他想秋银山为什么要把小指骨折给他,是承诺么,还是一场蓄意报复?过去这截小指骨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是,现在,它的意义全然不同了。
“你...”
秋银山打断他。
“你知道的。我把这个交给你,就代表我承诺会爱你。”他依然在笑,眼里却嵌着泪珠,像颊边的宝石,“兄长的脊骨在你身体里不是么?”他伸出手,向莫望展示光秃秃的小指,那儿有一段残缺,看上去像可笑的毛毛虫。
他缓慢而坚定的话语,像吹过山谷的绿风。
“我不再需要那截小指骨了。以后,没有人能对你造成威胁。我不会像兄长那样,用一颗毒罂粟困住我心爱的人。我把你的命运交还给你自己,好不好?”
冰凉的手拂过他的眼角,莫望不明白,明明是秋银山在哭,为什么他还要为自己擦眼泪。
他有些狼狈地收起那截指骨。
对,他不能没有它。他应该找个时间彻底摧毁了它。他太害怕死亡,所以宁愿让身体里住进另一个灵魂,所以牺牲小小的一段骨头,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提。
莫望点头。
酸软的腿脚甫一接触地面就要跌下来,他只好靠着秋银山的臂膀,他们各自汲取着对方身体的热量。
他爱他么,莫望想不出个所以然。他在过去日复一日地屠戮中将爱这个词从他身体里抹去了,但他知道,他对他愧疚,依赖,也害怕。或许爱并不是纯粹的一种情感,或许爱就是愧疚,依赖,和恐惧。
脚下力量渐渐回复,他站直了身体,觉得脚底格外地冰冷。
一块发着光的碎片正被他踩在脚底下。
莫望将它拾起来,然后看向秋银山。入手冰凉的镜片将他的手心都衬作透明的,月色里他恍惚看见自己不住颤抖的眼睛。后者的话语迷蒙地像要飘起来,飘起来变成山间的雾。
“这...是什么?”
秋银山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得突兀,问题的答案像要抢在问题之前说出来似的,“呃...我没见过,但是我觉得应该把它留下来...我的意思是,它很漂亮...”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一旦有了出口,话中的破绽便会越来越多。
莫望在哪里见过相似的碎片,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也不枉他将十三年前的大火反反复复咀嚼了个透。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哪来那么多意外?火场上留下的碎片十三年后又出现在他面前,分明是同一块银镜上的。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莫望突然发现自己喘气的声音在静谧的林子里,显得太突兀了。他猛地停住,放缓呼吸,秋银山的声音适时响起。
“你觉得很漂亮么?”他将碎片拿过去,锋利的边角划破了莫望的手指,鲜红的血珠在灰青靛蓝的镜像中像颗花的蕊,蓝花琉璃繁缕。
秋银山自顾自将碎片接过去,像没看见莫望手上的伤口。他将碎片翻过去,背面割裂的整块宝石晕出银蓝的波光,似从湖中捧出的一汪水。
“那么就...”他用手比划将碎片又一分为二,“那么就打磨一下,变成宝石,穿作链子。”
他神采飞扬:“我知道有一种细金丝,柔软得很,在暗处都能透出光,我替你找来,再加上这个一并做成坠子给你戴上吧。”
“不,我不要。”莫望摇头,踮着脚尖去够秋银山手上的碎片。他将那两块碎片磋磨了举得老高,特意让莫望拿不着。
“为什么?往日你在兄长那里,总打扮得很招摇的。怎么如今...”他将莫望的装束从头看到尾,只得出一个平乏无味的论断,“难道你还要为他服丧么?”
莫望许久没拿到碎片,已经恼了,根本不管他说什么,只大喊:“给我!”
沙哑的尾音被尖刺的碎裂声取代。
“啊,”秋银山松了手,不无遗憾地道,“我没拿稳。”
碎片变成更细小的,像水珠一样,点点散落在草叶上。
莫望忙蹲下去捡,碎珠和血水一起被他攥在手心里,刺得皮肤又是一片伤口。
他低头,只不做声。
秋银山又要来吻他。热切的唇碾过眼梢,碾过饱含凉意的肌肤,碾过唇角,然后舌尖探进热切的根源。
莫望身上的一切都是冷的,淡的,他要吮出他的狂热来。
他箍住莫望的臂膀,箍得生疼。半晌才挣脱开。麻意带着痛密密点点从唇舌传来。
“你干什么!”
莫望推开他,朝他面门挥拳。
一击未落实处,便被秋银山半路截下,转而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感受凉丝丝的热意从手掌下的心脏传来。蓬勃的跳动传跃疯狂的血液。
“你不是说你爱我?”
莫望恨恨的眼神看过去。
“不是你先说爱我?”
“我爱你。”
“那另半截指骨呢?如果你爱我,如果你不杀我,你不想威胁我,那就把另半截指骨给我。分明你不爱我,分明你是自私、卑鄙!”
莫望的眼神落在秋银山光秃秃的小指位置上。五年前已有一只手变成四指的了,五年后两只手总也剩下八指。还有半截,被他藏了起来。
“我为什么自私,为什么卑鄙,你不是都知道么?你不是都愿意与我虚与委蛇,同我情深意长么?”
秋银山深吸一口气,吐出的话艰涩得像是寒夜里雾蒙蒙的呼吸。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吻我?为什么要说你爱我?难道你真的爱我么?你为什么要和兄长缠绵?难道你也爱他么?难道有这么多人值得你爱么?
“你说我卑鄙,你说我自私?我只需要用半截手指,乞求你在意我一点点,不行么?难道这算是卑鄙,算是自私么?
“你就不能装作你不在乎,装作你爱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这么急功近利,连一刻也等不了,你就要用你微不足道的爱把最后一点你的把柄都毁掉?”
莫望红着眼睛,却看起来比他更恨。
“你的表白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秋银山明白了。
那两只再也生不出的指骨不是莫望的软肋,是他的。他怎么能把指骨交出去,他就应该照着兄长的前车之鉴,永远掐住这条毒蛇的七寸,如果因为可怜他的泪水就松开手,那么就再也没有生命去爱他了。
“既然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秋银山放开手,转而凉薄地看着莫望,终于拿出另半截指骨,“有这一半,一样可以杀了你。那么你现在该做什么呢。”
恨,怎能不叫他恨。
他爱的不是秋水之畔的洛神,而是不择手段的伪君子。任何人都可以叫他爱,他卑鄙的爱可以让他活下来他就献出去。如果换天底下任何一个人,不是他,不是秋虞,他依旧去爱。他怎么可以用他廉价的笑就换得他的真心。
虽是恨,总归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