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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玉天青 ...

  •   秋银山伤得面目全非,但莫望就是一眼认出来,他就是秋银山。他脸上的肌肤都被啄烂了,那双眼睛居然还是漂亮得惊心动魄,碧色的,浓绿的,像白雪里的一点翠云叶,隐隐发蓝。
      他说完那句话就闷头往前走,也不管秋银山有没有追上来。
      没追上来更好,反正也死不了。
      莫望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莫望停下。
      “就到这儿吧,”他说,“过了今晚你就可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秋银山不语。脚下踩过的竹叶声随着衣衫上沾染的血腥气,越来越近。
      莫望转身。
      天上一轮明月,像墨色宣纸上寥寥几笔勾勒的珠玉,颜色并不鲜亮。
      他将眼睛转向比月亮更不明亮的秋银山的脸。
      “你听不懂我说话么?”
      他的脸隐在月光下,晦涩不明。他不回答,只是慢慢地朝莫望走过去,像滚过泥土的木轮子,沉重地留下一地湿痕。
      莫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看他破碎青黑的皮肉走动间变得白皙光滑。伤口长出新的肌肤,月光照不亮的地方渐渐反射出柔弱的光晕。
      他恢复的速度比以前快太多了。
      秋银山居高临下,摇曳的竹影在他脸上投下笔笔水墨丹青,他整个人也变成纸上的一幅画。
      他神情淡漠,嘴角下撇的弧度是不含温柔的,整个人连同他的精神、灵魂与□□都像被稀释过的墨水。
      他不断地靠近,靠近,将莫望拢在他的阴影里,他的气息饱含温热的颤栗,然后若无其事地擦身而过。好像他们本来就是过客。
      未走的雨经过摇动的竹叶落下,莫望淋了满身。秋银山离去的脚后跟挂着一两滴水珠,在走动间煜煜生辉。
      没有回答。
      没有问候。
      只留下一片星星落下的光亮,隐隐藏在枯萎的竹叶里。半晌,莫望上前,将它握在手心里。
      是一段发白的小指骨。
      莫望知道,如果这次留下的只有这段小指骨,那么他的人生必将被钉到无穷无尽的它的白里去。莫望快步跟上去,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在他还是个尚未踏入修仙之途的少年时,他就会像这样——
      大跨步,飞扑,挂在人身上。
      触手可及的不是柔软的绫缎包裹的身体,而是一片坚硬湿冷的木板,再定睛去看,悬在脚下的青叶变成一条长长的黄泥路。
      他语气畅快,说出口的话变成少年人独有的嗓音:“云飞尘,今晚还去河边喝酒吧!”
      身下的人声音闷闷的,嶙峋的脊骨撑起厚重的木板和他:“不去。”
      他跳下来:“啊...你不去那谁背我回来啊。”
      “今天有祭祀,你又忘了。”
      “没忘没忘,”莫望笑,挤眉弄眼,“要不是祭祀我还不喝呢。”
      云飞尘看他一眼,加快脚步,挺直的背与挺直的木板,像座快速移动的棺材。
      莫望几步追上去,拍那棺材的木壳:“哎哎哎,这事儿可别告诉我爹啊,回头他又要说我。你不去就不去呗,大不了我自个儿爬回来。”
      云飞尘不理他。
      他兀自说:“好吧好吧,我偷偷溜出去喝一点儿,保管祭祀之前回来,走着回来!”
      他一蹦一跳晃着跑,没一会便走远了,没再管身后的云飞尘。他想云飞尘左右也要将木头搬去祭坛那儿,到时候他爹又找他作什么幺蛾子,还有云飞尘顶着呢不是。
      今天是镇上十年一度的夏夜祭祀,所有青壮年聚集起来布置祭坛,当然除了他。
      莫望踢着步子往河边去,兴冲冲找出珍藏的酒酿。是用新长的茉莉酿的酒,沉在浅浅的水底,一会儿冰凉了,尝在嘴里有明亮而芬香的甜。
      他一口接一口地,过不了多久便醉醺醺地躺下。
      等天边的蓝渐渐变成暗色的鸦青,莫望睁开眼。纤长的草叶一下下挠过他的眼角,天边似乎翻滚出一片热燥的火烧云,大朵大朵的艳丽。
      他翻身坐起,夏夜的青草露水包裹着悠悠远远的木香,莫望信步往家去。
      祭坛就在家前。
      他不在乎祭祀因何而办,缘何而起,只知道父亲繁忙无心看管他,他好痛痛快快喝上一壶花酿。
      眯了一觉,甜香依旧。
      他边走边晃着脑袋,他觉得这样就让那酒香绕着舌尖转了一圈转进鼻子里,呼出的气飘在眼前,脚下的路都迷蒙一层雾。
      莫望熟门熟路地沿着小路走。
      该是拐过一块长满绿藓的石头,朝南走,再穿过一片花丛。每每他钻进去,总会沾一身花粉花瓣,红红绿绿,倒冲淡了酒气。因而父亲皱着眉头围着他转圈啧啧称奇,他还要故作正经装着没事人一样。其实转头在房里不知道笑成什么样。
      但这种事讲给云飞尘听,他只会板着一张脸,很扫兴。所以莫望都是笑够了才去找他,省得忍不住说出去又碰一鼻子灰。
      说来也奇怪,从小到大云飞尘都是冷冷淡淡的,对任何事情都没什么兴致。
      莫望记得,从他七岁时,望向父亲身后的一双怯怯眼神里,从父亲牵起他的手告诉他要将云飞尘当兄长看待,而后者瞬间悲伤的眼神里,云飞尘就一直这样,冷得像雨打的山荷叶。
      莫望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他的悲伤是因为漂泊。
      曾经的云家葬身火海之中,唯独留下云飞尘一个。父亲赶过去的时候,只来得及救下旧友的小公子,声名显赫的家族刹那变成飘离的浮萍一片。
      莫望摇摇头,要将脑海里那道落寞的侧影甩掉。他转而想起父亲没捉到他吃酒时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拿着竹鞭左右围着他闻,看,就是摸索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次他刚经过那块石头,还没来得及见着花丛的一角便开始笑。光是想想父亲那张气得通红的脸便觉得好笑。
      他推开温热的叶丛,笑容仍在脸上,烈日的余烬却在面前轰轰烈烈烧出一片火花。
      黑夜,红光,白烟。
      好似不久前看见的火烧云。
      莫望呆愣了几秒,浸润过花酿的思绪像条滑溜溜的小鱼,在缭绕的灰烟里跳跃。
      他往前走几步,撞上踉跄跑出来的小孩儿,那人抬起脸来,原本脏污的皮肤被泪水洗得透亮。
      他说:“快跑吧,快跑吧,村子里突然烧起来了,提了好多水..”他哭,“死了好多人...”
      莫望整个人像掉进冰好的花酿里,酒香将他包裹,什么声音,什么温度,通通没有。只有周身的空气,升起冰凉的气泡,将他密密麻麻灌进去。无法呼吸。
      他推开那孩子,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我爹呢..云飞尘呢..他们在祭坛那儿,祭坛..祭坛怎么样、祭坛还好吧?”
      “就是,就是从那里烧起...”
      他再看也不看孩子一眼,失神地望着火光冲天的方向跑去。
      他觉得越来越烫,也越来越凉。
      他穿过哀嚎的火焰,飞扑着向祭坛最高处,他跨过台阶,仿佛脚不生在他身上,他□□生出的是一双翅膀。
      灼热的火燎过他的脸,他的衣衫变作飞灰,小孩儿跟在后头,拼命把他往回扯。他觉得有两股力量,两股力量都是要他死,他看见他橙色的肌肤在火光里摇晃,晃成一幅流动的黄花。
      他最后还是扑向壮烈的死亡里。
      他没找到他父亲,只看见一只嶙峋的手骨,他立马将它牵起来。
      “云飞尘..”
      他再往前爬,云飞尘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死了。
      “云飞尘!”
      他大叫。
      那双灰色的眼珠转向虚空的一点,破碎的唇扯起一个弧度,而后慢慢地,随着烧灼的血肉不断簌簌落下,嘴唇收拢,张开。
      “鹤间。”
      莫望手中冰凉,接住云飞尘衣襟处掉出的玉佩,羊脂玉的料子刻着“天青”二字。
      本来明月一天青。
      过去怎么问都不说,原来是字天青。
      莫望掉出的眼泪,很快被熏干。随即面前的人也像被熏干了一般越发单薄。
      另一只手从斜角里伸出来,拼了命要将他拉出去。他只来得及再看最后一眼,云飞尘苍白的脸慢慢融化在橙色的花朵里,大片大片的艳丽。
      他昏过去,手里还攥着那块“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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