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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紫藤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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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变成蟹壳青的,一览无遗,露骨地展现面上的几粒寒星,点缀着,像美人颊边的青痣。
傍晚时候突然下了一场雨。像存心要刷洗掉漫天漫地的血。
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竹叶堆下的水泊,颗颗水漾的珠宝似的,盛着碧绿的璀璨。一脚下去,四溅的水珠变成足边的花,细长瓣,暗青底,银白顶。
秋银山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由远及近的啪嗒声。渐渐被唤醒,迸溅的珠玉贴上他的脸。
“啊...”他听见有人叹息,“死成这样。”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一片淡青嵌银丝的花纹。傍晚的露水打湿了衣摆,落水流花氤氲成蓝阴阴的流光月色。
“哼...”他破碎的喉咙发出一声轻笑。
认出来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莫望的时候,他立在爬满紫藤的花架下。阳光明媚,紫藤饱满,如同颗颗欲坠的鎏金珍珠。
他穿着一件鲛绡袍,上头绣的金丝和颈上的珠玉,交相辉映。憧憧的影似摇曳的水光波澜,投在他眉间,时而风吹过,那片光影撞进眼里,那双眼睛便一亮,似一双含情琉璃,时而暗下来,便似嵌着颗琥珀糖珠。
他眼下一粒青痣,小小一点,正长在靠近鼻梁的那一侧,尖尖的眼角连着小痣,像钩子似的,将疏离的眉眼勾出一抹媚色。
倏忽之间,千百颗夏日萤火穿过重重山谷,飞跃到他面前。
花香烂漫,心醉神驰。
“哦,他啊。”
他向兄长问起,只得到一句含糊暧昧的感叹。兄长连揶揄都不屑,只是转而说起宗门前水里的几朵莲花,白得乏味。
他见过兄长的许多情人,都像依附权势的菟丝子,太柔媚。他很快就把他忘记了。
他再次见到莫望是秋虞遇刺,秋极宫十二侍尽数出动搜寻刺客。
——“秋极神侍令,见此人者,立即通报,藏匿者杀无赦。”
画像上寥寥几笔将他的面目绘刻得像冬天莲池里的枯枝,草率得很。只有那双眼睛,秋银山一眼就认出来了。
神侍令还未完全消散,从他长袍的下摆开始,画像上莫望的身影一点点开始随灰烬消失。
神侍令都是针对秋极地界的修士发布的,随风而至,随风而散。
但他面前虚幻的画像,却一点点随灰烬逝去变得清晰。
淡墨蝉翼纱绣月影风荷,宽袖掩不住腕间红痣,若隐若现,存心磨人。
“哇喔,”来人面孔大半被遮着,声音清透,“秋虞这画技真的很一般啊,你说是不是?”
灰烬撩过画像的脸,现实为它着色。
丹唇,直鼻,一笔中锋绘过的眉,面莹如玉,风姿冰冷。密而垂下的眼睫,眼睛望着他,既似愁又似怨,半晌弯起嘴角,调皮地眨一下。
秋银山回过神,转身便要走。
莫望追上来,笑他:“你是书生见了山上的白狐狸么,一句话都不说就要走,我很可怕?”
秋银山嘴硬:“我要去告诉秋虞。你最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寻人来捉你。”
“捉我?”莫望拦下他,“那我可不能让你走了。十二侍都对我恨得牙痒痒,说要将我剥皮抽筋呢。”
秋银山不语。
莫望又道:“你怎么认出来的,分明没见过我,秋虞还画得这么丑。”
“怎么没...”
“哼,还装呢,在筵席上你都不同我说话。秋银山,你真的从没见过我?”
秋银山冷笑:“见过如何,没见过又如何。刺杀秋虞,十二侍到处都在通缉你,你已经死到临头了。”
“死到临头?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他们?”莫望盯着他。
秋银山撇过眼睛:“你又没有内丹...”
“哦,这么了解我啊...”莫望背过手,绕着秋银山转圈,“其实是我和秋虞打了一个赌,我赌看过这幅画第一个认出我的人...”
他停住,正好站在秋银山身后。悠悠的声音转了个弯吹进耳朵里。
“最后会爱上我。”
秋银山的耳尖倏地红了,他反手想抓住兄长这个浪荡的情人好好教训他。哪想滑溜溜的衣衫从手间穿过,忽的用力攥住,只留住一截绣着月影的轻纱。
莫望的声音飘得越来越远:“秋虞说我没了他就活不了了,我倒要看看是谁活不下去。”
他抬头去看,莫望已经跑远了。不知从哪追出来的十二侍,紧紧跟在他身后。
秋银山只得垂头去看手中的月影,轻轻流在指尖,像月里的一汪水。
他想,莫望被抓到还能活下来么。他自己也被出格的关心惊了一跳,手中的轻纱晃晃悠悠落下去。
啪嗒。
月影掉在地下,被人一脚踩碎。
他再去看。
薄薄的竹叶上,盛着月亮的影子。恍恍惚惚,已隔了九年。
眼前人飞跃过重叠交错的记忆中的身影,终于出现了。秋银山轻叹,初见那片稀薄的雪青雾霭又为他蒙上光晕,连吐出口的冷冰冰的话也有馥郁甜香。
“还没死透。”
莫望将他翻过来,直直撞进半睁的眼睛里。沉默半晌,蛮力地拽着他脱臼破碎不堪的手臂在枯枝竹叶间拖行。
直拖到茶铺前,莫望已累得眼前发黑,忙栽进热气里大口大口饮茶。
铺子的茶师阿德与他混了好几年了,也算认识。他从一醒来睁开眼,就摸索着来到这茶摊。阿德原是鹤间山上再普通不过的樵夫的独子。等樵夫变成老樵夫了,他继承衣钵上山砍柴,结果回家途中突然漫天漫地地下了大雪,他躲在山洞里躲过一劫,可回了家发现老樵夫早冻死了,连山上原先长满的绿树青叶也全冻死了。没办法,阿德只好从山上下来,驮着老樵夫的尸体找遍近五十里地。可怜他父亲砍了一辈子木头,到头来连葬身的棺材也没法打。他后来就寻了一处冰棺,将老樵夫葬了里面。据说就是那时候,世上少了一座绿油油的青山,多了一座光秃秃的叫鹤间的雪山。阿德他索性不再作樵夫行当,日日拉了车子跑来鹤间脚下煮茶卖茶。
此刻,他一边斟茶,一边瞧着远处被他撂下的秋银山。
“这是从里面救出来的?这么多人只活下一个,造孽哦。”
莫望牛饮三碗,凉凉道:“造孽哦。”
放下碗,他将阿德全身上下扫了一眼,又道:“你倒躲得挺快的嘛。”他竖起大拇指,“佩服。”
“诶,多谢夸奖。”阿德一拱手,笑得贱兮兮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没点保命功夫,怎么行走江湖?最近邪事儿这么多。”
“谁叫他们一股脑儿聚在这,总归招来些邪祟。”莫望讲得慢悠悠的。
“还不是鹤间取的主意,要广邀天下修士,共聚雪山之巅。这阵子就要开始了,他们在附近歇脚,”阿德蓦地停下,凑近莫望,绿豆眼睛滴溜溜地转,“过几天一定来更多,我这儿死了一个的事,你可兜着点。”
“兜哪个?要兜的太多咯。”
他的眼睛也滴溜溜地转。
阿德最贪财,要是茶摊生意变差简直是要他的命。
莫望摇头晃脑的:“以后每三日给我送一壶酒来。我考虑考虑。”
“每三日?!你怎么不去抢!”阿德指着秋银山,“屋里多出个人,我看到时候你怎么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我何时说过要带他回去啊。”
“你!”
“阿德,这人我可以不救,但你生意可不能不做啊。”莫望抬手捋过阿德的衣领,“你想想,这儿个有人死于青刀之下,这条消息还换不来几壶酒么?”
阿德陷入沉思,皱着眉头,不情不愿:“...行..”
莫望满意点头,顺手拿过一碗清茶,抬手浇在秋银山身上,直把迷迷糊糊的他浇醒,然后不客气地将空碗盖在他脸上,照着侧腰狠踹一脚。
“没死就起来自己走。”
半晌,阿德眼看着伤成一具白骨的尸体摇摇晃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拖着一路血迹和碎肉将碗递给他,摇摇晃晃地去追走远的莫望。
“什么啊...”看得他直起一身鸡皮疙瘩,忙搓搓手臂,“这年头,什么怪人都有。”
他寻思着莫望就是头一号怪人,天天趴这儿来睡觉,这个怪人领头给他牵了一溜儿怪人。今儿个还有个怪人在茶摊上说梦话呢,刚才埋进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