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热》Peachion藤青

1、虞美人

　　“莫云先又出世了！江南叶家，一夜之间五十多口人全部毙命，连门口的狗都不放过，一把火烧个精光！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我都还当他死了！当年天青手刃秋虞，竟没把他也一并杀了？”
　　“哪的事！他这回比以往更残忍呢。叶家老老小小被他尽数斩杀，据说经过都能夜夜听见哭嚎之声呢！”
　　“嘶，这厮手段当真下作！想当年那叶家对他也算有恩，他也不想想要不是叶家，秋极哪有他坐二把手的份啊。现在秋极倒了，他反手就把叶家灭了。啧，无情，真是无情！”
　　莫望眼皮还没掀开，一篇以他为中心的讨莫檄文倒是洋洋洒洒地开展来了，他强撑着睁开眼。
　　面前几个人头像大鹅，排排伸长着。伸长着通通朝向最前边沏茶的伙计。那伙计正垫着块布揭盅盖，白腾腾的热气燎得他脸腾地变红。有个老头靠在热气旁，倒是自在得很，讲话像个半仙。
　　“诶，你们有所不知。这叶家和莫云先本就是有仇的。”
　　“哦？此话怎讲？”
　　还有被神棍骗的团团转的。
　　“你们品品这名字。莫、云、先，莫云先前之事嘛。”那小老头细长胡子一抖一抖，绿豆眼睛骨碌碌转，“我听说啊，这莫云先和叶家大公子是...”
　　他那胡子抖得越发快了，薄嘴唇圈出一个圆形来，象征性地往前努。
　　众人大惊：“□□，□□不堪！”
　　莫望听得后背一阵发麻，老头还继续道。
　　“后来呢，秋极横空出世，遍行不义之事。正道集百家之首与秋极一较高下，秋极掌门秋虞一力降十会。那时叶家见势头不好，临时倒戈，而叶家大公子叶景同为了讨好秋虞，先将莫云先送出去作了投名状。莫云先被心爱之人背叛，心脉俱裂，悲愤欲绝，便誓要有朝一日将叶家之人扒皮抽筋！”
　　他说得长吁短叹，一碗热茶吞进去，喷出来一嘴烟，倒显得他说得神乎其神的。
　　众人：“这么说来莫云先杀他也在情理之中啊。”
　　“诶——”老头摆摆手，晃晃脑袋，“依老夫看，手刃负心汉也就够了，哪像他一朝疯魔，杀死叶家上上下下五十多条人命啊！况且，莫云先待在秋极，不过是秋虞手底下的一条狗，这狗往日伏在底下摇尾乞怜的，仗着一张颇有姿色的脸就作威作福，不知天高地厚。哼，还当自己有多正义呢，他不也狐假虎威杀人杀得多了？他哪来的能耐审判别人。又再说，当初...哼哼，当初他被当作优伶送去秋虞榻上，还不知他用得什么功夫把秋虞制得服服帖帖的——”
　　莫望揉揉耳朵，没心情再听了。
　　此仇不报非君子啊。
　　他当即掷了杯子扔出去。
　　一声惊响。
　　杯盏在老头面前炸开。围观的茶客都是一脸惊惧地让开。
　　小老头缩着脖子，吹胡子瞪眼地骂他：“你干什么呀你！”
　　莫望起身活动筋骨，看都不看他：“对，就是干你。”你这老头说的没一句我爱听的。
　　他飞身掠过茶桌，顺势勾起碎茶盖，再旋身一转，捏住老头的颈间命脉。
　　他稍一用力，老头便吱哇哇乱叫。
　　“哎呀！哎呀！少侠，大侠，神仙爷爷！你，你这是干什么？”
　　“你这个老头胡言乱语，我把你喉咙割开，看看里面藏了什么妖怪。”
　　“嚯嚯嚯...”老头嘴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喘气声。
　　莫望连忙躲开。
　　“——阿嚏”一口浓痰有如喷射的箭簇，一张嘴化身拉满的长弓。
　　“你想欺我老夫，没门！”壮士断腕之志，流氓耍赖之态。
　　“...”
　　莫望很久没出门了，现在这世道，这样，对么？
　　他默默退得更后，生怕被他波及到。
　　只见那老头摇头晃脑，吓退了一个年轻公子叫他的自尊心满足到了极点，他大叫：
　　“我说！我就是要说！我不仅晓得莫云先的秘辛，我还晓得秋虞的，他有个弟弟才真是罔顾伦常。你们都道是天青一剑将秋虞头颅取下，殊不知后头还有他弟弟的缘故，与兄长的情人私相授受不清不楚，秋虞气急攻心不...啊——”
　　他来不及说了，一切都开始得太突然。
　　他身后的密林里倏地飞来一片竹叶，直插后颈，当场毙命。一招飞花拈叶，人命如蝼蚁。
　　可怜那老头再多秘辛也无法说了，眼睛还保持在眨眼的间隙，半闭着，嘭地一声脸朝地倒下。
　　仿佛预兆噩梦开篇的信号，林子里接二连三传来尖叫。凄厉的叫声刺破苍翠的青叶，展翅的青鸦冲越层叠的竹枝。像团黑雾，藏着惨白的蛇的毒牙。有人从里面挣扎着出来，转瞬又被吞吃得只剩副白骨。
　　莫望一眼就看出来了，这都是他在秋极时独创的招式。当初为了摆弄风情，他还给这两招起了个雅名。
　　一个叫青刀，一个叫黑蛇。
　　青刀，作的是枝叶化飞刀，快，准。黑蛇，作的是青鸦掠过，人肉变白骨，有如毒蛇探尖牙，狠。
　　杀的人多了，后来凡是见到青鸦、竹叶的，都道是他杀来了。
　　果然，方才听得津津有味的茶客一瞬间全乱了套了。
　　“是莫云先！是莫云先啊！！他从江南过来了，他从江南杀过来了！！！”
　　旁的人立马像活见鬼了一般，沏茶的也忙不迭甩了茶碗跑，不管脚下踩的是人肉还是凳腿，只管往前冲。
　　一帮人踩着另一帮人，风风火火跑离了茶摊。
　　莫望汗颜。这鞭子还没抽到他们身上呢，先自己都吓死了。
　　他只一动不动站着，脚旁还躺着死不瞑目的老头，他一脚将他踢开，搬了条凳，跷着腿喝剩下的茶。
　　有句话说这青刀黑蛇，“清风卷残叶，仙人也难逃”。实则太夸大了，这风两边为实，中间却是虚的。虚虚实实，所以要两相辅。
　　况且两样招式都不是省油的灯，所以一旦配合使出来，灵力耗损极快。要破解它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
　　“等。”
　　“等？”叶连舟吓得脸上冷汗流作一滩，听见这话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等死啊？”
　　他越发后悔从江南乡那水软山温的地方出来了，谁知道他一路上吞了多少黄土沙子，眼见鹤间就在眼前了，却碰上这档子事。
　　他脑子里不断回想起刚收到鹤间玉碟那会，父母高兴得准备好一桌吃食。他现在都记得那会儿父母亲笑得有多开心，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们了。
　　五年前斩秋一役牵连了叶家，他们早不如开始那般金银财宝数不尽了。鹤间肯放下前嫌邀请他去参加修真界试炼，这无疑是他们东山再起的预兆。
　　如今却都作一场空。
　　叶连舟看着身边的秋银山。
　　他们是在茶摊上认识的。
　　秋银山一身鸦青色暗纹番西花的刻丝袍子，腕间一粒细红绳牵着的莲纹绛红朱砂，腰间一串暖融融的银白珠链。他生得一副秾丽的眉，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压在草叶上的一滴露，垂下去，只肯露出一点儿的。一闪，又氤氲成湖心里的藻荇，碧绿的，雾蒙蒙的。
　　叶连舟觉得他在一众灰扑扑的脸蛋中，发着光似的，便上去和他攀谈。
　　千万里路走过来，他最看不上眼的就是这般千娇万贵的公子爷。想当初他第一次歇脚的时候也是这幅打扮，不过经过了一处客栈，便被骗了个精光。
　　他暗暗藏了也叫他吃点苦头的心思，和秋银山聊了两句获得了他的信任，便迫不及待地将秋银山拐进竹林里。
　　这人这么好骗，他都要搓着手期待搜刮下来的金银财宝了。
　　却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将恶念付诸实践，就遭了报应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他叹了一口气。眼睛失神地望着秋银山。同他一起窝在小小的树洞里，可举手投足尽是矜贵。
　　叶连舟禁不住回视自己一身破旧的装扮来，他有些苦涩。死到临头了还是这么落魄。
　　外头狂风呼啸，惊叫连连。富含杀意的竹叶像夺命的暴雨。
　　叶连舟趁着噪音的掩盖：“秋公子...其实，我...我把你骗进来，其实..”
　　周围突然陷入一片寂静。鼓动的风掠过逶迤的绿山，一点点在簌簌的草叶上研磨，这似乎是片怔忡不宁，蠢蠢欲动的寂静。
　　秋银山看向他：“你刚才说什么？”
　　叶连舟其实是想道歉，但此刻好像生的希望一下子又把他心里那点愧疚照得躲起来了，他忙掩饰般地跨出去，对着秋银山招手。
　　“快，快出来，快出来！”
　　“不...”
　　秋银山来不及阻止他。
　　枯竭的灵力只等最后一击。
　　潜藏的黑蛇从阴暗处探出毒牙，最后一批青鸦已经瞄准了猎物。
　　而叶连舟恰恰暴露在他们的爪牙之下。
　　他只来得及看见眼前一片白光闪过，随即后脑迎来猛烈的剧痛，再睁眼时黑雾散去。
　　此刻暴风雨才是真正宁静了。
　　而秋银山，他方才生出片刻愧疚的小公子，却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黑蛇攻击修士时，是不紧不慢地啄去他们的皮肉，它们不攻击颈部，却最先向腹部下手。它们将修士的内丹啄去后，修士虽不能动弹，却一息尚存，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具枯骨。
　　叶连舟在短短一刻的时间里见证过林子里多少修士被折磨致死，但他从没想过秋银山也会这样死在他面前。
　　“秋..”
　　他深吸一口气。
　　“秋..秋公子...”
　　他觉得刚才秋银山扑向他的余震让他的头好痛。只不过一瞬间不是么，方才矜贵的小公子哪里去了呢。
　　怎么他的青色袍子上转眼沾了这么多血。大片大片的血，像竹叶里开出的罂粟花。
　　“秋公子！”
　　他想他应该说出那句道歉的，他很不安，不是为眼前的人不安，是为自己不安。
　　要不是他想骗他，他就不会进来，不进来就不会死。
　　他这算害死了一个人么，他只是看不过他这么舒坦，生出了一点嫉妒之心。他不是想害死他啊。
　　他自己一路上来也被骗了很多次啊，骗得底儿朝天，他只是想找个愣头青发泄一下，从没想过害死人的。
　　而且，而且，是他自己要扑上来的，是他自己要寻死，不关他的事啊。
　　但是，其他人会这么看么，其他人知道了会怎么看他，鹤间的人会怎么看他。
　　他们一定会说他懦弱，胆小，不，不对，这样可不行，他还要鹤间试炼来为他、为叶家重振雄风的啊...
　　叶连舟忙不迭地逃了。
　　只当他没来过。
　　竹林里遭青刀、黑蛇肆虐，罪魁祸首应该是莫云先啊。
　　对啊，是莫云先来了，他应该立马就上山去，上山找鹤间的人来诛杀莫云先。
　　是的，他待在这儿有什么用呢。人又不是他害死的，他要上山去，上山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或者，他转念一想，他大概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他居然能在莫云先手底下逃出去。靠别人拯救的命运对修士来说是不光彩的，他应该是在屠戮中吓退了来去无踪的魔修。
　　对，对，那么上山之事就更刻不容缓。
　　他一遍遍对自己复述这段英勇过往，而雪山已近在眼前。